首页 -> 2008年第1期

朝圣之旅

作者:雪 漠




  记得,舅舅也给一个人提起过老山。那人说,老山?我可不想垫狼肚子。后来,他还是垫了狼肚子或是狗肚子。琼知道,对没进过老山的人来说,老山也是个可怕的梦魇。他们不知道,老山的野菊花正浪漫呢。
  琼叹息良久,想,那些饿死鬼们先死了心,然后才死了肉体呀。
  琼想到史书上说的成吉思汗灭了四十个国家,砍的脑袋比腾格里沙漠的沙子还多。有时他想,要是他没杀那么多人会咋样?却知道即使他不杀的话,那些人也早死了。不管是有人杀还是没人杀,世界终究还是这样子。啥样子呢?就是眼前的一切总是流水般消失到远方,再也找不到一点儿踪迹了。他想村里死了那么多人,似乎也没改变啥,那茬人总会在不久后死去的,厚的黄土照样会将这茬人埋得了无踪迹。这一想,有种很浓的感觉漫上来,淹了好多东西,琼觉得自己又堕入了梦魇。他分不清是梦是醒了。老这样。
  琼说,马,走吧。
  马说,我不是正走吗?
  琼看到了一根肠子正扭动着前窜,它灰灰的,像条慌忙逃窜的蛇。它拼命扭动着,将那些草呀石呀挤得东倒西歪了。琼想这也许就是何羽儿说的羊肠小道。琼取出他收集的烟屎。他跑遍了全村,用芨芨棍捅了几十个烟锅。那些烟锅形状各异,质地也不一样,有用羊蹄甲儿做的,有用黑鹰膀子做的,还有用铜管儿焊的。它们吞了好多旱烟,烟管里便有了烟屎。烟屎是比人屎更难吃的东西,一入嘴,就辣得眼睛里喷水哩。要是你不想活的话,只要吃上半斤烟屎,准比吃毒药管用。琼收拾烟屎时,好些烟锅已不动烟火许久了。他只弄了些干烟屎,拿来后用水一调,想来那蚂蝗不会嫌的。舅舅只吸鼻烟,但他备了一个二尺长的铜烟锅,专门供养前来供养他的施主们。琼就带上了它。
  按何羽儿的说法,琼该反穿皮袄的。可是他没带皮袄,要是他直接进老山的话,穿个皮袄也没人笑话。他是先进凉州城的,要是他穿个老皮袄,再骑个高头大马,街上会有人笑掉大牙的。他不知道,这会使他遭受很大的痛苦。
  琼说,马呀马呀,你要使劲地跑呀,可别叫那蚂蝗追上。你既要快跑,又不能失蹄呀。你要是一失蹄,我就会被抛进蛇窝里了。马嗯了一声。
  琼把烟屎涂在毡靴上,他穿了舅舅的袍子,扎了袖口和系腰。他不忍心往那袍子上涂烟屎。他想,那蚂蝗再快,也不会撵上马吧?
  他一夹马腿,枣红马跑了起来。
  开始时,小道很宽,但越往前跑,山壁就向小道挤了过来。山上多草,多藤,那藤扭呀扭呀,就在小道上空相交了,各种草都直哩斜哩地扎了来。琼发现这甚至算不上小道的。马蹄在乱石间交替着,时有石子被踢飞。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发出腐烂的臭。他不知道蚂蝗有没有听觉,但他看到了那树叶间探出许多蠕动的东西。幸好马很快,他听到身后有下雨般的唰唰声。他扭过头,见水流般的蚂蝗正在前涌。他发现马脖子上已有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它们已经开始咂马血,它们的身子一拱一拱,看得出它们想拱进马肉。琼打个激灵,他抡圆巴掌,一下下拍蚂蝗。挨打的蚂蝗扭动着,一扭动,好不容易扎进马肉的头就出来了。它们发出声声惨叫,滚下马脖子。
  琼看到正前方也有了水流般的蚂蝗,定然是声波或是震动将食物要来的消息告诉了蚂蝗,它们兴奋地蠕动着,前者迎,后者追。它们发出血液轰鸣般的叫声,琼分不清那是蚂蝗的叫声,还是自己的心跳。他只是狠劲地抡巴掌。马很感激他,它跑得又快又稳。琼发现,马身上的那些蚂蝗是从上面跳下来的。为了能在红驹过隙的当下占领食物,蚂蝗们下雨般坠落着。琼发现身前身后都下起了蚂蝗雨,身上也有了唰唰的质感,一低头,果然。袍子上麻拉拉地拱动着数不清的蚂蝗,它们正寻找进口呢。靴子上倒很干净,说明那烟屎真是蚂蝗的克星。他忙在靴上抓了一下,在袍子上乱抹一气。凡是他抹过的地方,都露出袍子的本来面目,抹不到的地方仍是蚂蝗的撒欢之所。
  忽然,手背痒酥酥的。琼发现不知何时,已有几只蚂蝗吸附在手上了。他觉出了疼。他忙在靴子上抓了一把,在手背上抹抹,那几条蚂蝗遭烫似的滚落了下去。
  马一声长嘶。琼知道马在求救。他又往马脖子上抹起了烟屎,边抹,他边将靴子从马镫里脱出,用靴一下下擦马腹。他觉出了异样。原来,不知何时,马腹上吸满了蚂蝗。他的靴子一下子变红了。他知道那是马血。他想,要是这样下去,马血会给吸尽的……不过,尽人力吧,能尽个啥程度,就尽个啥程度。
  但很快,他就自顾不暇了。
  他身上的蚂蝗们想出了对付他的办法,它们采用人类的打井战术,在外衣上原地打洞。它们边咬边拱,有的脑袋已扎进袍子了。这是最笨的蚂蝗。聪明的蚂蝗在琼的身上游走着,它们发现脖子是琼身上最弱的地方。这是偶然落到脖中的蚂蝗发现的。琼虽然围了围巾,但早在跑动中松了,几条蚂蝗已经攻入,并咂到了第一缕血。琼觉出了痒酥酥的疼。蚂蝗的进攻很温柔,许多时候,你甚至觉不出它已开始吸你的血。静极的时候,你当然立马就能觉出皮肤上多了异物,但要是你在动中或紧张的时候,你根本感觉不到你身上的血已经缓缓地流向蚂蝗腹内。你当然能感觉出一点疼,但那是一种夹带着痒意的疼,而不是利利的扎疼。琼在救助马时,他不知道已至少有十条蚂蝗进了他的脖子,其中一条正咬在大血管上,用不着蚂蝗咂,血自个儿就欢欢地供养蚂蝗了。
  琼后来知道,他进入的这个小道,叫蚂蝗沟。四十多年后,因为中央电视台的一次报道,它遂为全世界熟知。
  琼摸了一把脖子,他抹下了一把软软的东西,长的竟有尺余,模样很像蚯蚓,但头多扁,有点眼镜蛇的神韵。琼最悚这类东西。他大叫一声,将那些虫子扔了出去。这时,他才觉出了那软软的东西已游向自己的胸腹,他怨自己没提前在脖子里抹上烟屎。虽然皮肤粘上烟屎后,一点也不比蚂蝗叮好受,但烟屎是不吸血的。烟屎也没有那叫人毛骨悚然的恶心。他掏出盛烟屎的塑料袋,发现里面没多少烟屎了。他也懒得用手了,只用那塑料袋在脖子里摩擦,但进入他身内的蚂蝗却一时三刻也奈何不了。
  他觉得遍身都在痒疼,仿佛每个毛孔都扎进了一条蚂蝗。一想那软软的虫正在自己身上逞凶,他很想呕吐。
  前方出现了一副骨架,可以看出是动物的,想是叫蚂蝗吸光了血。马经过时一撞,骨架就轰然倒地了,发出一阵清脆的哗啦。渐渐地,白骨多了起来,多是小动物的骨架。但后来竟出现了一个人体骷髅,它倚在小道旁,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琼想,要是有人将蚂蝗沟的凶险告诉世人,就没人敢进老山了。这真是比挨饿还要恐怖的事。
  蚂蝗雨仍在下着,但渐渐稀了。望身后,蚂蝗汇成的水浪仍汹涌着追来,但前面堵截的,没以前多了。琼想也许是快到头了。他的身上已到处是痒疼了,而且那痒比疼更难受,总叫他想起蚂蝗的蠕动来。脖子里被蚂蝗咬过的地方仍在流血,胸膛上粘粘的很不舒服。衣襟上已有血渗出。他只希望马别失蹄,要是叫后面那汹涌的蚂蝗洪流追上,身上的这点儿血是不够滋润它们的。他想,蚂蝗虽是个小东西,可一旦起了群,竟然是如此恐怖。
  琼听到了一阵巨响,像山洪爆发,又像整个森林的树叶在颤抖,更像千万条蛇在吐芯。那声音仿佛来自体内,但身子明显有叫那声音裹挟的感觉,又觉得马成了树叶,飘在那声音的大海之上。他一直没弄清那声音的实质。后来,他问舅舅,舅舅回答,那也许就是恐惧吧。琼不满意这回答。舅舅解释道,换句话说,那声音发自你的心底。琼只是笑了笑。
  但身体的痛楚让他顾不上追究那声音了。疼痛已渗遍了他的全身,从表面向深层开进着。他觉出万千只利口在撕咬自己,明知道蚂蝗是无爪的,但他却觉得蚂蝗伸出了千万只爪子在撕扯自己,它们边吸血边吃肉,发出满足的吧哒声。琼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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