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兄弟情深(外一篇)

作者:熊淼江




  田小峰是哥哥,脸长,皮肤白。田小涛是弟弟,一张见人就笑的圆脸,有点黑。
  田小峰和田小涛是湖州涨大水那年迁到温泉镇来的。起先兄弟俩住在镇子后边的赈灾棚里,但是,他们很快就感觉到连小孩都瞧不起每天从赈灾棚出来的人。他们在镇上转悠一圈,决定在酿酒厂旁边就着一面废弃的山墙搭一间小屋。兄弟俩用板车拉来那种半截半截的砖头,自己动手砌起来。接着,兄弟俩就在工地上揽到了一个用板车拉砖的活儿。工头嫌他们胳膊细,但他们说兄弟两个总抵得上一个吧,而且他们不会在工地上吃饭。他们吃自己在小摊上买的烧饼,他们一边吃一边用一个铁皮壶的盖子喝水,铁皮壶整天都挂在板车下面。晚上,他们和板车一块回到自己的屋子。屋子那么小,板车怎么放得进去?但他们怕板车给人偷走。
  田小峰和田小涛从没提过他们的父母,温泉镇也没一个他们的亲戚。明摆着,别人尽可以给兄弟俩苦头吃。有一年中秋,镇子上人人都在尽兴地过节,田小峰知道过节就得有点儿好吃的,他想自己可以带弟弟去河湾里弄几条鱼。当他们将捞上来的鱼装进网兜准备返回,有个拿扁担的中年男人从河堤下来一脚踩到网兜上,他说兄弟俩想要鱼的话扁担就会敲断他们的狗腿。田小峰是个胆小怕事的哥哥,他牵着弟弟不喘气地逃开。他们跑到防风林里,却发现弟弟田小涛左脚上的凉鞋不在了,而他们不可能有买第二双凉鞋的钱呐。于是,田小峰趁天色还没黑去找弟弟的凉鞋,他有点怕,但他嘱咐弟弟留在林子里等他。田小涛瞧着哥哥消失在河堤上,心想以后他可要样样事情都照顾哥哥。
  田小涛后来干过油漆活,当过泥水工、养路工,摆过水果摊、夜宵摊,开过冷饮店、农用车修理店。当他在老街区买下一爿店面,他决定将店面后的三间房子装修成一个家好让哥哥结婚。哥哥田小峰的女朋友是个塑料厂帮工的姑娘,她头发上总结着条丝巾。人们说这姑娘不怎么爱笑但看上去很朴素,又朴素又踏实能干的样子。哥哥结婚后,田小涛爽性将店面也让给哥哥做点不那么辛苦的生意。他比哥哥年轻、手上有技术,一个有技术的人任何时候都不怕没饭吃,而且,温泉镇人人都说他田小涛是个热情又有头脑的小伙子,不是吗?
  现在,田小涛在镇子东边重开了维修店,他还买下一个小饭馆的门面好经营汽车配件,接着,他娶了一位在镇广播站上班的姑娘,这姑娘在城里念过大专,说起话来声音那么圆润、婉转,仿佛每一个字都从舌尖上打个滚再吐出来。人们担心这有文化的姑娘怎么跟田小涛合得来。事实上,这姑娘觉得田小涛懂那么多道理,有那么多成熟的想法,她喜欢同他腻在一起,而且他们都爱好唱歌,尤其是十几年前的老歌,在房间里,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哼唱着。
  说到唱歌,田小涛就记起结婚前他曾买过一套音响留在哥哥田小峰家里,他和妻子现在不正用得着吗?而哥哥嫂子打不定还嫌它占位置呢。不过,事情可没这小伙子想象的那么简单。
  田小峰和他老婆在原来的地方开着一爿杂货铺,顾客多是街巷里爱赊账的老住户。田小涛进去的时候,哥哥正用计算器清理账本。已经是傍晚了,挂在货架上的电灯让空气显得闷热。厨房里传来煎东西的刺啦声。
  客厅里,那套方头方脑的音响就坐在柜子中间。才刚开口,田小涛就看见哥哥一张脸分出上下两段,嘴笑眉不笑。这让做弟弟的心生困惑,一边他又为这捉摸不定的笑容感到别扭。哥哥摘掉眼镜,给弟弟泡一杯茶,然后他走到厨房门口去。田小涛听见嫂子将燃气灶拧灭时的咔嚓一响,接着,嫂子顶一头蓬松的卷发迈出来。田小涛这才觉察到自己来错了。
  “什么音响?哦哟,我还以为是我们家的呐!你哥哥——”嫂子说着把脸转向哥哥,“你这死鬼,上次还说是结婚时特别买的。”
  “我可没……”
  “你这死鬼,你要没说过我还真嫌它摆这儿挤位置呢!”
  “小涛,呃——”
  “呃什么呃,就你这不长志气的,结婚一年多,没见往家里添东西,倒有本事往外搬。真是脑壳都叫你气疼。”
  嫂子顺手拖过一旁的靠背椅,同她的卷发一块儿坐下来。她是个结实、敢于争取的婆娘,她知道做弟弟的爱面子,她乐意把事情闹大。这会儿田小涛只想快些退堂。
  “好了,哥,嫂,你们也别尽说气话,我原来是想你们要是……”
  “老弟呀,我呢,不是非要这音响不可,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气你这死鬼哥哥拿话来哄我!”她把手拍在腿上,“再说啦,我们赚口辛苦饭都忙不过来,哪里配用这高级东西……”
  越听越不像话,田小涛感到胸腔里有个东西在往下坠。他放下茶杯朝外走。在杂货铺门口,哥哥田小峰跟了上来。
  “小涛,呃——”
  “哥,别说啦!我自己再买一个音响就是了。你也别急,你进屋去同嫂子好好解释一下。”
  夜色已经覆盖了镇子,街上仅有的几盏路灯爱亮不亮地照下来。人人都在收摊回家,温泉镇独有的那种嘈杂又亲切、汗津津又舒坦坦的空气,这么些年来,一径都没有变过。
  田小涛慢慢悠悠走回家,妻子正在洗头发。妻子在浴室里说饭菜给他留在电饭煲里,但田小涛这会儿可不想吃任何东西,甚至懒得开口说话。他坐到厨房后面的小阳台上闷声不响地喝茶。河水在不远处流动,河这边是黑黢黢的稻田,闻得见谷子干燥的醺香。
  “你没跟他们闹出意见吧?”妻子站到田小涛身后,一边用干毛巾搓着头发。
  “你几时看我跟人闹过意见?”
  “那音响怎么没拿来?”
  “……”
  “他们不肯?”
  “没拿来就没拿来,你给我少说两句!”
  “呵,今天哪里长这么大脾气哟?”
  “还不是因为你说要什么音响!”
  “你要不说原来你有一套搁那儿,我也不会叫你去拿呀!”妻子把搓干的头发往后一甩,“谁晓得你哥这人,看上去倒是——”
  “我哥怎么啦?!”田小涛立时转过头来瞪圆了眼。
  他妻子清楚他的脾气,赶忙打个圆场走开:
  “好啦好啦,我不跟你争,我怕你还不行吗?”
  做妻子的走到客厅里,把电饭煲的电源摁开。等到丈夫独自生够了闷气坐到桌前来吃饭、吃她做的红烧鲤鱼,她瞧着丈夫圆鼓鼓的腮帮子,感到自己取得了一次小小的胜利。
  
  
  
  春雪
  
  
  连着几天,冷风从大湖那边吹过来。湿润的气流抵达温泉镇,碰到山峦,就上升成一片片阴灰的云。云层越积越厚,眼下是快要下雪的架势了。从厨房里望得见镇子前边的沙河,阴灰的天幕下,河水冻得像一整块铁皮屋顶,停了流动。
  徐大婶正擦洗高压锅,钢丝球在她手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她是个喜欢让自己忙许多事情的家庭主妇。从前她在步行街那儿开一爿不大不小的茶店,一年前她嫁给了茶店的老顾客:老柯。老柯是个胖胖的、有点秃顶的半老头,从河运公司提前退休后,他就常来徐大婶的茶店,坐在紧靠吧台的那个桌位。除了喝茶,他也帮徐大婶打理账目、招呼顾客,他戴上阔边眼镜,办事的那股认真气儿让徐大婶觉得心里踏实,觉得什么样的难关她都会过去。他们结婚时,徐大婶的儿子小墨正在城里一家卫生院实习,没能回家,直到今年春节过后才得到休假。徐大婶希望小墨毕业后最好还是回镇上来,不过年轻人总有自己的打算。
  跟徐大婶一样,小墨很久以前就认识老柯,他对徐大婶和老柯的结合没说什么。他还是个喜欢戴鸭舌帽、有点腼腆的小伙子。这会儿他正搬一架木梯子从大门口出去,老柯提着个工具袋跟在后边,他仰脸瞧着梯子顶端,让小墨当心别碰着门口的电灯。
  夜里,冷风掀动屋外的电线套管,对套管起固定作用的生了锈的螺丝就此脱落了。他们要去重新钉好。他们搬着木梯绕过院子里的桔树,看见松落的套管就垂在气窗下面,风一吹,像根缆绳摇荡、拍打砖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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