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对一个夏天的观察

作者:沈 念




  回城的途中,车内空调忽冷忽热,我心情也忽明忽暗,我沉默着抑住疼痛的流露,我不知如何去跟家人解释受伤。她坐到我身边,一声不吭,我也紧闭双唇。后来她的手指在我的膝盖上跳动,小拳头钻进我的手心,肌肤的温暖像电流一般触摸我的心灵。我们开始互相跟对方说话,挑选开心的话题,谁在讲述时,对方就是认真的听众。没有同学来干扰我们的交流。西天边,橙红的太阳通体发亮,我们把视线投到公路一边的稻田里,看那些汗流浃背的农民还在弯腰耕作,余晖镀出一个个金色的身体。车一直在奔跑,从白天跑进黑夜,而我全然不知。当黑幕已经把天地笼罩,在城市灯火辉煌的照映下,我看到她目光中说不清的磁力,还有流动的清纯的情感。我们在心底已达成共识,以后不需要见面,当仰望天空时,我们会看到对方的眼睛。
  我原以为这样的伤口会在一星期,顶多两星期的时间里完全恢复,没想到,它让我在家足足躺了二十四天。每一步没有搀扶的行走,就会拉扯起痛觉神经的起哄。那道弯曲丑陋的疤痕,浅浅地贴附在那里,刺激我的眼睛。我无意用过多的文字来表述个人身体历史上所遭到的最大伤害,毕竟已经过去,伤口愈合,伤口四周一层层地褪皮,又生出新的表皮。同学聚会已成往事,引出的任何感受都在这种褪与生中流逝成水。
  被疼痛缠绕、躺在沙发上无以打发的时间里,做得最多的事是看碟。我喜欢那座湖上的静谧和深邃,在雾气弥漫之间恍惚游动的绿岛、小屋、树影,景色令人心旌摇荡。而那个美丽的主人公哑女把所有的语言变成了眼神,无论爱或恨。她一言不语,可她无时无刻不在说话。水、鱼、小屋,偷情的人、嫖妓的人、躲难的人都暗中道出哑女的心声。哑女在影片的时间里如潮水般执著而猛烈的爱,让人心里头常无端地发紧。我始终无法忘记两个同伤害有关的场景。男警察因惧怕被捕归案,吞入鱼钩,锋利的尖钩刺穿想象的花衣,她帮他躲过搜捕并一个个取下沾满血锈味的醒目鱼钩。当哑女意识到男人将愤然离去,无助、忏悔,将鱼钩塞入下身,用力拉扯出鲜花般绽开的血朵。那些血淋淋的鱼钩对视觉的冲击竟让我肢体抽搐,白纱布覆盖下的伤口似乎在裂开,缝合的黑线已被挣脱,身体里的鬼怪精灵活蹦乱跳地钻出来。我骇得大喊,想从心里喊别害怕,也把多日来困在家中的压抑抛散在黑夜中。
  于是那些散落在《漂流欲室》中湖面之上颜色各异的小房间,成了在炙热中夜不能寐而去假想的对象。一度任欲望占有、捕捉、虐杀的人或事物,反复上演着因虐恋引发的无法挽回的伤害。这是影片虚构的伤害。那些在现实中不知不觉的层出不穷的伤害也在这个夏天的日光中肆无忌惮地流淌。
  也许很多人会以各式各样的理由记住这个夏天。热浪的袭击超出往年,稀少的雨水来去匆匆,人们恨不得躲进机器制造的阴凉里永不露头,只有几条狗有气无力地哈着舌头,垃圾堆积如山,西瓜皮上叮满东张西望的苍蝇。
  如果没有脚伤,我会继续顶着烈日去和一张张陌生的脸交流,听他们嘴里发出的一切声音。在奔走中我已经记录下:住在花果畈附近的郊区村民,垃圾处理场就躺在他们身边,整天播散着热哄哄的臭气;上百个善良的人听信谎言,被一个道貌岸然者你几千他一万地卷走六十多万的血汗钱;患朗诺氏综合症的农村女孩,枯瘦如柴,父母在病房里唯一的表情是泪眼潸潸;更甚的是那个房地产开发商四年多来将一房多卖做得滴水不漏,还拖欠着施工队民工们的一百多万工资,如今逃之夭夭。无助、恐惧、愤怒的眼睛,太多的表情在镜头前晃过,而更多未记录的在镜头背后黯然神伤。
  持续高温,热气烘托着我居住的旧楼,风扇一刻不停地转动。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多么害怕那些无人说话的日子,只有让影碟机重复播放着漂亮脸孔说出的台词。即使有时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也不管。只需要有声音来证明我的存在。我还想入非非,落入水中的一幕以N种后果的方式呈现。生与死就在意念间跳跃。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在夏夜的天空有一颗星星闪亮地坠落,或者家门前一片树叶忧伤地飘下。现在我活着,我要珍惜的不仅是自己的身体,还有站在我背后的那些颗爱护的心。
  
  沈念,作家,现居湖南岳阳。曾在本刊发表散文《小旅馆》等。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