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器官:耳语与旁白

作者:鲁 敏




  舌
  
  1、是的,我选择了这块长年不见天日的肉,或许也是最不起眼的一块肉,却又如此柔软、富有奇妙的伸缩性。它湿漉漉的,像永远深陷于一处没有水草的沼泽地。
  在它的表面,像撒上了一层芝麻似的,长满颗粒状的小东西,人们把这些芝麻叫作味蕾。味蕾是世上最富有良知的美食家,每一样入口的东西,它都会在瞬间得出诚实的结论:鲜的或腐的、油哈气的、发了霉的、隔夜的、焦糊的。味蕾的诚实是为了平衡接下来的谎言,为了某些善意的原因或敷衍的习惯,我们的表情和声音与味蕾完全背道而驰:好吃极了!这是我最爱吃的菜!您可真有一手呀!
  随着食物的入口,舌头现在开始搅拌起来了,像一架永不知疲倦的搅拌机,它沾着唾液及一些汤汁,然后裹起菜叶与肉片们,卷起来,弯过去,送给两侧及深处的牙齿,经过一番咀嚼与磨研,再由它负责勤勉地往咽喉的深处推进……胃部在迫不及待的盼望中开始兴奋起来,愉快地通过扩张和收缩进行蠕动,分泌出带着小泡泡的酸液……
  出于对滋补的迷信,对热量的需要,对刺激的需要,人们总是沉湎于那些放了太多香料与补品的汤,那些沸腾了太久的煲,那些红通通一片的高辣火锅。首先接受洗礼的当然是舌,它勇敢地伸出来,却在瞬间感到了迷失与眩晕——暴发户般混乱的搭配、被蒸气与容器反复中和过的味道、毫无节制的辣与烫——舌头上的味蕾,曾经富有高超分辨力和生命力的味蕾,终于在瞬间变得枯黄,像被摧残过的草坪。但它们仍然麻木地继续机械的动作:伸出来,缩回去,沾上汁水,搅拌、推进;再伸出来,缩回去……
  没有人想到过要体恤舌头。直到别的部位开始有反应,比如,腮帮子开始酸痛、牙齿开始吃力、胃部饱涨得像夏天的洪水,终于,他们意识到:吃不下了,饱了。
  他们终于离开餐桌,带着微微发红的脸色,沉重的皮囊使得双腿有些凝滞,全身所有的器官似乎都渴望着一次短暂的放松或昏迷。也许,孤独的舌头例外——在味道复杂的口腔里,它这时正慢慢清醒过来,安静地进行着自我修复。如果需要,它甚至可以变得坚硬起来,带着肌肉般的力道,在牙缝边巡视,偶尔进行高难度的剔牙行动……这个时候,那些细小的芝麻般的味蕾们,又像顽强的小草一样,站了起来,并祈祷着在下一次的劳作中,能够有好运气品尝到拙朴的五谷、清雅的茶水、温良的土豆,或者其他类似的纯粹的食品。
  2、勤劳、隐忍、低调,这些美德可能仅仅是舌头的一个方面,就像一个白天的淑女;而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知道,她有着艳情与放纵的潜质。好比是叶子的正反两面,正因为此,舌头成了人们最重要的性敏感区域之一。
  在一些影像图片中,尤其是面部特写中,我们时常可以看见舌头尖子在牙齿间露出一点点。据生理和心理学家说,这是舌头最性感的造型——它欲说还休,它欲扬先抑,它蠢蠢欲动。因为,我们都知道,除了纯正的美味,舌头还有另一个众所周知的爱好:品尝别人的舌头。这一起源于法式湿吻的习惯,如今已流传到每一对男女的舌尖。
  不过,好像此消彼长似的,当性感能力派上用场时,舌头的味觉功能就基本退却了。在亲吻中,当他们把舌头伸进对方的嘴里,与对方的舌头纠缠在一起,辗转反侧,流连不已,一瞬间天旋地转,红尘万丈,流年匆匆。而令人吃惊的是,一场心力交瘁的亲吻之后,却很少有人能够准确说出另一只舌头的味道,相反,他们更能记住的是对方的粗鲁与灵活,饱满与力度,以及抚过发梢的手掌。恋爱中的舌头,是个有些傻气的小姑娘,她根本忘了她是谁啦……
  在亲吻之外,舌头还有很多的艳情时刻,而这似乎都离它本来的功用愈行愈远——
  在一个谈话中,女人对男人说到地板的清洁,她随意地说到一个很常见的比方:干净得可以用舌头去舔。
  那男人立刻条件反射般地调起了情:哦,您说得可真性感。
  是啊,用舌头去舔,这是不用加注语和旁白的催情小景,是超越趣味与差异的原始语言。舔她的睫毛,舔他的耳垂,舔他的胸肌,舔她的小腹。没说的,舌头现在是完全疯狂了,它压根忘了它曾有过的安静与朴素,微温的唾液在身体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并很快在空气中消失,正如,舌头的疯狂马上就要被其他的器官所取代,这可怜的小姑娘,在欲望的大戏里,她似乎只是个跑龙套的小角色。
  哦,不,有人抗议起来,角色没有大小。您难道不承认舌头的迷人之处正在于它奇妙的弹性和丰富的变化性吗?甚至,它能弯成一个最精致最暧昧的小卷,里面夹着母亲或女人的乳头,只有它,能实现世上最纯真或最性感的吮吸,并对即将到来的高潮起到最为重要的点拨与催化之功。
  
  脚
  
  1、脚的一生,注定终身与地面为伍。在日复一日的起伏与奔波中,在屡试屡败的离弃与跳跃之后,在无力摆脱的永恒引力之下,它是永远匍匐在大地上的朝圣者。春夏秋冬、雪雨风霜,它都以最朴素、最原始的姿势紧紧贴着地面。
  十个短小的趾头紧紧挨着,有些难看和局促似的,相互比赛般地保持着阴郁与沉默,像有着无尽的哀伤。
  脚的哀伤是什么?也许是因为生活中的平庸与单调,它在绝望地渴望一种富有情节与色彩的生活,比如,像手那样,有机会穿过绸缎一样的头发、拍打婴儿肥而圆的小屁股、晃动树枝使果子掉下来、翻动略微有些粗糙的书页……手的世界丰富得超出想象,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可以无限放大,加以想象,然后衍生出最离奇最曼妙的传奇……
  而脚呢,它不得不永远呆在缺少照明与空气的鞋子里,无穷无尽地奔波。它把人们带到这里,带到那里,它让眼睛看到令人忧愁的异乡黄昏,让耳朵听到孩子在旷野里的大声叫喊,让心脏因为与恋人重逢而无序地幸福跳动。可是,它呢,它没法分享到什么,它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母亲,拙、沉默、隐忍。
  最悲惨的也许莫过于这个时刻:旅途的夜晚,昏暗的灯光下,主人脱下鞋袜,脚,这时候的脚,却散发出令人不快的气味。灯光下,它看上去多么苍老,皱巴巴的,粘乎乎的,简直令人难堪。压抑积累了一天的疲劳也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前掌与脚后跟上的老茧像钉子似的发作起来,酸、疼、刺、涨。脚是在烟火弥漫后才倒下的战士,它在一整个白天的努力已超出极限。
  最终,同样疲惫了一天的人们选择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水,把左脚与右脚泡了进去。
  仙境在瞬间突至。
  左脚与右脚,以及那十个短小的孩子们,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世上最幸福的器官。巨大的满足与惬意彻头彻尾地淹没了它,在乡下的木桶里,在廉价的塑料盆里,在苍白的浴缸里,紧张了一天的血管和肌肉们悄悄地哼哼叽叽着。我们的脚,现在,它终于舒服极了,它完全恢复了。如此奢华,如此简单,如此热烈,如此平静,它感到它已经进入了极乐世界。这是对孤独与劳苦的犒赏,是脚在无尽黑暗中的唯一念想。
  2、在具有隐忍美德与良好耐力的同时,脚却同样存在另一个相当尖锐的弱点。它穿不了小鞋。它受不了夹板气。它对不适的忍耐程度低到不可思议。
  要知道,这听上去可真有些娇气。一双鞋,比起另一双也许只是小那么一点点,连最精明的眼睛都无法分辨,可是,一上脚,走两步,脚就发现了,它说它不舒服,挤得慌,如果你有意地忽略了,不理会,那瞧着吧,也许只要小半天,它就还以颜色,开始长泡了,疼得像美人鱼第一次用脚走在岸边……结果是,人们喜欢拿脚来比喻一种心理感受,那是一个妇孺皆知的比方:婚姻像鞋,合适与否,只有脚知道。
  具有迷人弧度的鞋尖、修长的后跟——假象之一,里面包裹的也许是一排红肿的脚趾与难看的鸡眼;温顺能干的主妇,一家三口在灯下晚餐——假象之二,窗帘背后是亲人间的隔膜与猜疑,不足为外人道的伤痛与绝望。脚,像个说破真相的孩子那样,大声地毫不含糊地告诉你:舒适与美感的矛盾;幸福生活的谎言;庸常表情背后的曲折和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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