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我们这些人

作者:黄孝阳




  一
  
  马国强说,我脑袋能撞塌墙。我们都不信。眼前的墙年头虽久,但,除了少林和尚,谁能一脑袋下去让它稀哩哗啦?马国强神情冷峻了,撸起袖子打算表演铁头功,同时向我们瞟来一眼。眼神特别凶,仿佛我们是一堆绕着他跳的臭虫。我习惯了。岳非不大习惯。他胆最小年纪最小。岳非被石头绊倒,想哭,没敢,看看我们屏声静息庄严的面庞,缩到许知远身后。马国强满意了,扎起马步。嘿,深吸一口气,双掌缓缓前推。马国强穿一海魂衫。眼见那件蓝白斜纹漂亮的海魂衫要罩不住他逐渐膨胀的胸脯,我们忍不住齐叹出声。周小燕就拿手指头去戳他胸脯,惊喜地叫:“强哥哥,你的肉与石头一样硬哦。”我们都很恼火周小燕这种行为。周小燕是马国强的鼻涕,长得丑就罢了,偏生得模样宛若童话。她是一道漂亮的清鼻涕。不过,鼻涕终归是鼻涕,何况还是马国强撸出来的,就不配有什么好下场。马国强扒开她小手指头,视察胸口,上面有一个小圆黑点,这是周小燕的杰作。“这口鼻吸入的第一口气是先天元气,再吸的那都是后天浊气。今天没法撞墙了。”马国强懊恼地说:“于志军,你帮我赶走她。只要她在,啥事都没法干。”
  
  我是于志军。我倒乐意去抓周小燕细嫩的手。周小燕敏捷地跳开,头上扎的羊角辫一甩一甩,甩得又骚又浪,愈发招人讨厌。许知远踢出腿。她两条竹竿细腿没撑住身子,歪向一边,还把岳非拉倒。站一边双手抱胸的曾民权说:“周小燕,你这么小就喜欢骑男人。以后肯定是破鞋,与你妈一样。”周小燕顿时眼泪汪汪,去看马国强。马国强扭开脸。周小燕起身踹一脸晦气的岳非,气咻咻,“你干吗要站在这?”周小燕抹抹眼角泪花,又对曾民权说:“你妈才是破鞋。你妈若不是破鞋,咋搞得出你?”曾民权白了眼,想动手。许知远上前拦住,“这是你不对。你骂周小燕尽管放开来骂。她贱,该骂。你不该先骂人家的妈。你也有妈。”曾民权的白眼珠里扯过几道血丝:“你管得着吗?我就喜欢骂她妈。谁让她妈是破鞋呢?你不是没看过她妈与胡主任搞?你还骑我肩膀上看得津津有味。”周小燕哇一下哭开,十根手指头仿佛暗器。曾民权唬得连忙后退,说:“你们看见了,是她先动的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马国强喝道:“周小燕,你别放肆。”那十根暗器在空中暂停了。周小燕哭嚷:“强哥哥,他欺负人。你也不管。”
  “强哥哥。好肉麻。你想做破鞋,也得问国强是否愿意搞。”曾民权冷哼,底下飞起撩阴腿。周小燕哎哟一声跌在地上,捂住小腹,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曾民权竖起两根手指头,得意地叫:“破鞋就是喜欢往地上躺。哎,把腿叉开啊。”曾民权又去踢周小燕。马国强鼻孔里喷出白气,身子一跳,伸腿一扫,曾民权躺下了。马国强说:“这人嘴太臭。于志军、许知远,你俩按住他。岳非,你别傻不拉叽地戳着,去用纸包一砣大便来。”
  
  曾民权惊慌了,在地上蹦,“国强。他妈的,马国强,你为一个破鞋与兄弟翻脸?翻脸可以,你把吃我的西瓜吐出来。”曾民权害怕是有道理的。马国强向来说到做到。我们都在青山小学念三年级。去年开春,马国强被五年级的唐昆打了。唐昆是市计委主任的儿子。唐昆撒尿时显摆他裤裆里的那只鸟,左手叉腰,右手端着,冲着墙壁远远扫射,嘴里还嗒嗒嗒地打机关枪。尿液撒了马国强满裤脚。马国强去看唐昆。唐昆吹起口哨继续扫射。马国强说:“你眼睛长鸡巴上了?”唐昆看看他,嘿嘿一笑,慢斯条理拉上裤子,暴起发难,“我操你妈”,两个巴掌把马国强打得原地转圈。
  马国强要拼命,被唐昆的同学左右拿住。唐昆过足扇人大嘴巴的瘾。马国强也真牛,脸肿得比南瓜还大,硬不跪地求饶,被他们把头摁进小便池。翌日,马国强说:“我要让唐昆吃屎。”我们都不信。唐昆没让他吃屎就得谢主隆恩。过一些天,学校在市影剧院包场看电影,是晚间场。还没散场,我听见大家在传言,说唐昆去撒尿时,被人套了麻袋,用棍棒打得差点晕厥,麻袋里还装满屎。打黑棍的人有两个,有组织有纪律,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打完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等到唐昆哀嚎着钻出麻袋,已不成人形。昏暗的灯光下,很多同学都看见唐昆脸上的屎嘴边的屎鼻尖上的屎。许多女生抿嘴嗤嗤发笑。唐昆向天发誓,要奸杀打黑棒人的全家,率领他的兄弟们在学校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刑讯运动,打断好几个人的牙齿。这些人大呼冤枉。唐昆没怀疑马国强。有资格成为他怀疑对象的,多是五年级的。再说,唐昆每天都要扇人嘴巴,早忘掉马国强这茬事。但我知道,打黑棒的人是马国强与许知远。曾民权也晓得。
  
  许知远抬头看马国强。马国强嘴皮嗫嚅,说:“知远,我只吃了一小块。”
  许知远放开手:“一小块也是西瓜。”
  曾民权半边身子得到解放,左拳揍在我下巴上。我本来想学许知远,他这般不识好歹,我干脆把胳膊肘压在他喉咙处。这招是我从《少林寺》里学来的。曾民权叫不出声,拳头接连不断打在我头上。一下比一下轻。这令我异常愤怒。我对周小燕喊:“还不来帮忙?”周小燕缓过气,忙去抓他的手。曾民权的手比泥鳅还狡猾。我说:“周小燕,你真蠢,张嘴咬啊!”周小燕又去望马国强,仿佛他的脸是写了答案的黑板。马国强看了眼走开的许知远,眼里冒出凶光,巴掌劈落:“呸,你以为你家的西瓜好吃啊?都是发了臭的。”曾民权耗子似的吱吱乱叫。马国强说:“周小燕,你去看看岳非是不是在厕所里吃屎?”周小燕赶紧往厕所那边跑,屁股抖啊抖,活像一只奔向水塘的母鸭。
  我的心突突一跳。午后的阳光把蝉快烤死了。蝉声有气无力。曾民权大张着嘴,不停地问候我们的女性亲属。我往那个长着牙齿的洞里吐了一口痰。他老实地闭上嘴,身子扭来扭去,样子与一条从菜叶上捉到的大青虫差不多。这里是市委党校的操场。厕所不远,里面到处是黄褐之物。
  周小燕在男厕门口喊:“岳非,岳非。强哥哥问你是不是在吃屎。”
  岳非踮着脚尖钻出细小的窄门,拈住几张报纸的角,跑回来:“国强哥,大便被挑粪的人挑走了,只找到几张揩过屁股的。”马国强叫道:“你也就会吃屎。快,把纸塞他嘴里。还发愣?我把纸塞你嘴里。”岳非的手不再发抖,果断把纸揉成一团。曾民权闭紧嘴,腮帮子上鼓起两团,形容甚是狰狞。这吓不倒我,也吓不倒马国强,只能吓倒周小燕。周小燕犹犹豫豫地说:“强哥哥,还是不要让他吃屎吧。”马国强怒吼:“是不是你自己想吃?”
  
  这已不再是曾民权与周小燕的事。周小燕真笨。马国强吃了曾民权的瓜,没留下一瓣给许知远,也没给我,甚至提都没提这件事,这活做得太孬了。但我理解马国强,我也悄悄吃过。曾民权的爸是司机,家里老有好吃的,夏天的西瓜,秋天的桔子,冬天的苹果,春天的杨梅,整筐、整篓、整箱、整蛇皮袋。我盯着曾民权的嘴,心头有了怒气。这张嘴也不知道咀嚼过多少美味水果。我咽下口水,胳膊肘松了点,让他的眼珠子不翻得那么白,以免自己晚上梦见鬼,再用力地捏他的腮帮子。这活需要力量与技巧。我的手变成老虎钳子。曾民权眼里有了绝望的光。马国强哼了声把大便纸塞进去,按住他下颌,再往上推。他的眼泪出来了。“曾民权,你吃屎了。”马国强慢慢地说。我松开手。我了解曾民权。他的身子在地上弹,弹了几下,弹起来,呜呜地喊,手指抠入嘴里,抠出纸,弯腰去捡石头。石头太大,大半个身子埋在土里。他用手去扒石头。指甲裂了,渗出血。周小燕惊恐地望着。岳非想躲到我们身后来,曾民权揪住他胳膊,反拧至他背上,近乎疯狂地拍打他的头,嘴里还真的喷出粪便。曾民权说:“你让我吃屎。我叫你让我吃屎。”岳非哀嚎:“不是我要你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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