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解说·信康

作者:张承志




  忆起八十年代的文学环境,不少人都会有多少的惜春感觉。时值百废俱兴,现代艺术如强劲的风,使我们都陶醉在它的沐浴之中。穿着磨破的靴子、冻疤尚未褪尽的我,那时对自己教养中的欠缺,有一种很强的补足愿望。回到都市我觉得力气单薄,我希望捕捉住“现代”,以求获得新的坐骑。那时对形式、对手法和语言特别关心,虽然我一边弄着也一直在琢磨:这些技术和概念的玩意究竟是不是真有意味的现代主义。
  裹挟的时代,把我们从六十年代投入了蜕变更新的八十年代。我从一个职业牧民,变成了一个职业写作者。
  “现代”冲淘着那时的中国文学界。
  文学领域,特别是小说领域的故作虚玄和暧昧怪奥,使我浅尝辄止和心里疲倦。一个在北京长大的日本朋友的介绍,使我偶然碰上了冈林信康的歌曲。初听时虽然有振聋发聩的新鲜感,但我还是没留意,这个遭遇,对于我见识“现代派”有多重要。
  关于日本歌手冈林信康,我已经前后写过四、五篇文章,还有他1991年的CI《信康》的解说词。此外用日文发表的,还有我和他在《朝日杂志》上进行的对谈《从两个边境看到的文化》,以及在《早稻田文学》上发表的论文《绝望的前卫》。我曾表示:就对冈林信康的分析介绍而言,我写的已经够多了。
  这一篇的前半,是基于《音乐履历》改写的,作于2002年。
  但是在我的音乐履历中,这一格如同学历:一个被蒙古草原的古音涂抹过耳朵,但还不能把握它的含意的现代人,或许需要一个类似学院的阶段。谁也不能拒绝现代。如果歌声和音乐真的与人的进步息息相关,那么音乐的路上必须有一个究及现代的阶段。
  对于我,那是离经叛道的、极其新鲜的体验。我久久地不能分辨,它是声音?是肉体?还是一种质地的美?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听觉和思路,在这些念头中间被撕来扯去。
  过分清晰的,带着喘息和胸腔震鸣的、原样的肉声,给了我异样的、首先是生理的感觉。评论家富泽一诚说,他在日比谷的“野音”听冈林信康音乐会时,感觉像是被铁锤猛砸着后脑。一种过度的刺激,如一阵风般把人掳掠而去,使人完全不能抵抗。
  这种嗓音当然因人而异,不用说我们更听腻了赝品和恶心的作假。他不同,十几年听着,不管我怎样审视和挑剔,还是一次次地肯定了那一股声音。他的音质很难形容,哪怕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中,也藏着一丝特质。他的声音比常人高出一阶,这不单使他在嘶吼中游刃有余,尤其在低唱时,带有一种透明的男性质感。
  这个质感很特别。我发现由于这个质地,他和别人区别得很清楚。在录音带或唱片里,尤其是在音乐会的现场,只有那一丝本质任他回避而不能掩饰。它时隐时现,深藏又闪耀,如隐现的磁场,悄悄地抓着听众。是的,哪怕在他唱得最放纵最疯的摇滚时期,那些怪诞野蛮的话语里仍然挟着一丝圣的音素,使人不断地联想到歌手的牧师家庭,和他唱赞美诗的童年。
  与歌声共存的,是歌唱者的脸庞。
  实话说,我很惊异那些在电视上丑陋作态的人,怎么敢充当歌手。现代的歌,要求着与歌手一致的形象。后来冈林信康曾经对我开玩笑说,他可能有俄罗斯血统。装帧者曾利用他的形象,在一张唱片广告上把他画成一个十字架上的耶稣。他有一双低垂的眼睛,长发蓄须,在日本人中罕见而拔群。变幻灯光照射之下的他,滚烫声浪托浮之上的他,给默默听着的人们一个美男子的确认。
  这些是视听中的现象。但是,他的特别并不在此。不消说,缺乏内容的表层,不会达到美的境地。
  从1983年开始算,我追踪和倾听了他二十多年。渐渐地我能够抓住和把握那美感了。我明白了他,看见了他怎样竭力调动自己,让复杂的经历化成歌,化成词与曲,成就自己的天赋。
  他立志做一名牧师的少年时代,他练习拳击以感受肉体痛苦的故事,他的考入同志社大学神学部又退学放弃教会的选择,他在山谷贫民窟出卖体力、当日雇工人的、著名的体验,他买了一把劣质吉他一鸣惊人的传奇,他作为六十年代左翼青年的“民谣之神”大红大紫的记录以及又突然遁人乡间自耕自食的行为,还有他那被人牢记不忘的名曲《山谷布鲁斯》——他不仅极尽了歌星的风流,更积蓄了宝贵的体验。
  一个时代弹指而过。
  其实,如果缺乏底蕴,过了中年,明星就大多衰竭坠落了。对于艺术和思想来说,时间的含意是严峻的。
  在日本,在六十年代的群星纷纷凋落以后,唯有他,不仅能成功地完成重返舞台,而且还能再三地掀起波澜、保持自己的存在价值——我想,他的异乎群类的特殊体验,是关键的原因。
  这种向自我强求力量的努力,有时甚至使人觉得难过。
  1986年9月,他在和我对谈时,突然说:
  “……还是最近,借着老父亲做手术临死的机会,终于写出来一首。可是结果,老爷子还是没为我死掉!”
  在场的人一片轰笑。他指的是抒情的《84年冬》,一首凝视着病床上的父亲的歌。日后我几次重读那本《朝日》,总是不由得盯住这段话,心里不是滋味。
  开一代风气的鲍勃·迪兰擅长的写诗才能,在这个日本歌手身上同样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的诗句不定不羁,人们很难猜出他的念头由来。这种自由的才能,在早期就已经显现。 他能在凶狠粗重的摇滚和呓语中,突然插入非常直接的轻柔抒情。比如《たぃへし》(Ho-bitto)。他编了一个自己在“たぃへし”(咖啡馆)里遇上一伙要去示威的左翼学生,由于那些女大学生娇声邀请,“我”决定加入他们,一块去跟警察干。半路上碰见一个唱他的《朋友啊》(友し,此曲一度如小国际歌)的青年,捉弄了那害羞青年后继续走。见了警察后立刻抡起武斗棒,对准警察的脑门一劈而下,而同一瞬间警察也掏出了手枪。冈林信康唱得又疯又痴,节奏快得如同快板书。两段相接的当儿,他居然还对唱片外的听众说:“您受累啦。”而“究竟武斗棒是劈开了警察的天灵盖还是没劈开,警察的手枪里是打出了子弹还是没有打”,结尾句是“请听下回分解”。
  在一堆如此的乱暴合集中,他突然用单调的口琴声和吉他和弦伴奏,唱起秋天的红叶风中的芦草,叙述“姐姐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前面的小五月子/已经成了小姐姐”——表露他的另一面,表达他比普通人更平易的感情了。
  模糊的触觉,不好概括。
  那是继草原以后,对一种语言“滋味”的又一次不确切把握。冈林信康的歌曲使我对又一种语言有了“味觉”。日语的语汇限度和暧昧、它的特用形式,使得这种语言常常含有更重的语感。冈林信康的歌词在这一点上尤其突出;听众时有因语言而导致的深受感染或刺激的体验。我当然并没有太留意:接着蒙古草原之后,我正在双语求学的路上增加记录。
  都是为着回避,为躲避人们要求他暴露真心的逼迫。都是依仗才能,当然伴随着捕捉旋律的作曲才能。艺术的残酷,宣布着社会的残酷。人们看似是享受艺术,实际上是在享用艺术家本人。他告诉我这个道理的普遍性,即便在中国,掺着政治的刺鼻气味,一丝丝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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