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1979年的虚构和现实

作者:蒋子龙




  《乔厂长上任记》作为小说,自然是一种虚构。任何虚构都有背景,即当时的生活环境和虚构者的心理态势。当时我刚“落实政策”不久,在重型机械行业一个大厂里任锻压车间主任。我憋闷了许多年,攒足了力气,真想好好干点活。而且车间的生产订单积压很多,正可大展手脚。
  可是,待你塌下腰真想干点事了,却发现哪儿都不对劲儿:有图纸缺材料,好不容易把材料凑齐,拉开架式要大干了,机器设备又不给坐劲,因年久失修到处都是毛病。等把设备修好了,人又不给使唤,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真像改朝换代一般,人还是那些人但心气不一样了,说话的味道变了,对待工作的态度变了,待你磨破了嘴皮子、连哄带吓唬地把人调度顺了,规章制度又处处掣肘,出了麻烦本该由上边撑着的却撑不起来…--我感到自己天天都在“救火”,常常要昼夜连轴转,有时连续干几天几夜都回不了家,身心俱疲。在某些方面甚至还不如“蹲牛棚”,“蹲牛棚”期间精神紧张,但身体清闲。
  当时给我“落实政策”分两个方面,一方面就是重新担任工厂的中层干部,另一方面还要在我身上落实“文学政策”。在“文革”中我之所以被打成牛鬼蛇神,是因为给厂里“一号走资派”写过报告和总结材料,被称为“修正主义黑笔杆子”,以前在文学期刊上曾发表过小说,凡“文革”前的小说当时大都被认为是“毒草”。而且就在“文革”最激烈的时候我还炮制了“全国知名”并“毒害过全国”的大毒草,那就是1976年初在复刊的《人民文学》第一期上发表的短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这篇小说很快“在全国批倒批臭”,被定性为“四上桃峰”、“宣扬唯生产力论”、“为右倾翻案风制造舆论”等等,外地的造反派打上市革命委员会的大门,“强烈要求”把我揪走。市里告诉他们我在工厂,而且当时我就住在工厂的“牛棚”里,造反派们却始终没有到工厂揪我。我猜他们不是不想,是不敢。所以我至今都感激工厂,当时工厂把我关进“牛棚”,明着是批我,却起到了保护我的效果。倘若当时被揪到外地,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很难说。
  1979年初春,《人民文学》杂志社派人来给我落实“文学政策”,向我讲述了怎样将《一天》打成毒草的过程,当时编辑部的人谁不承认它是大毒草,谁就不能参加毛主席追悼会,将被打入另册。由于想让我作检查遭拒,编辑部不得不派一位副主编执笔,替我写出检查的草稿,先拿给市委领导过目,领导认可后再压我在上面签字……如果我能原谅编辑部就再给他们写篇小说,若不写这篇小说,就意味着我还不能原谅编辑部。“文革”又不是《人民文学》编辑部发动的,我从来都没怪罪过他们,这篇小说自然是非写不可了,我用三天时间完成了《乔厂长上任记》,写得酣畅淋漓,自己的苦恼和理想一泄而出……
  不是要将自己的虚构强加给现实,是现实像鞭子一样在抽打着我的想象力。所以我总觉得“乔厂长”是不请自来,是他自己找上了我的门。当时我完全没有接触过现代管理学,也不懂何谓管理,只有一点基层工作的体会,便根据这点体会设计了“乔厂长的管理模式”,想不到竟引起社会上的兴趣,许多人根据自己的体会理解乔厂长,并参与创造和完善这个人物。首先参与进来的是企业界,兰州一大型石化公司,内部管理相当混乱,其中一个原因是上级主管部门一位主要领导的亲戚,在公司里横行霸道。群众意见很大。某一天清晨,公司经理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发现面前摊着当年第七期《人民文学》,已经给他翻到了《乔厂长上任记》开篇的那一页,上面压着纸条提醒他读一读此文。他读后召开全公司大会,在会上宣布了整顿公司的决定,包括开除那位顶头上司的亲戚,并举着1979年第七期《人民文学》说:“我这样做是有根据的,这本杂志是中央办的,上面的文章应该也代表中央精神!”我看到这些报道时几乎被吓出一身冷汗,以后这篇小说果然给我惹了大麻烦,挨批不止。连甚为高雅的《读书》杂志也发表鲁和光先生的文章,文中有这样的话,他接触过许多工厂的厂长都知道乔光朴,有些厂长甚至当企业管理的教科书在研究,但管理效果并不理想,最后简直无法工作下去,有的甚至被撤职。我真觉得对不起人家,以虚构误导现实,罪莫大焉。
  也有喜剧。东北一位护士来信讲,她父亲是一个单位的领导,性格刚烈,办事雷厉风行,本来干得有声有色,却因小人告状,领导偏听偏信就把他给“挂”了起来。他一口恶气出不来便把自己锁在屋里,两天两夜不出门也不吃不喝。有人出主意从门底下塞进《乔厂长上任记》让他读,读后他果然开门走了出来,还说“豁然开朗”。我一直都没想明白,他遇到的是现实问题,读了我的小说又如何能“豁然开朗”呢?
  除此之外这篇小说还引发了其他一些热闹,现在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显得无聊。在当时,人们却异常的严肃认真、慷慨激愤,有些还酿成了不大不小的事件。天津能容纳听众最多的报告厅是第一工人文化宫大剧场,经委系统请来一位上海成功的企业家作报告,入场券上赫然印着:“上海的乔厂长来津传经送宝”。天津有位知名的企业家不干了,先是找到主办方交涉,理由是你们请谁来作报告都没关系,叫“传经送宝”也行,但不能打乔厂长的旗号,这个称号只属于他。他不是凭空乱说,掏出随身带着一张北京大报为凭,报纸上以大半版的篇幅报道了他的先进事迹,通栏的大标题就是《欢迎“乔厂长”上任》。主办方告诉他,报告者在上海也被称作乔厂长,而且所有的票都已经发下去了,无法更改。那位老兄竟然找到我,让我写文章为他正名,要承认只有他才是真正的乔厂长,其他打乔厂长旗号者都是冒牌货。至今想起那位厂长还觉得非常可爱。
  天津一位老作家,对《乔厂长上任记》深恶痛绝,到淮南一家大煤矿采风,负责接待的人领他去招待所安排食宿,看介绍信知道他是天津来的,便向他打听我的情况以及“乔厂长”这篇小说。不想这触怒了老作家,立即展开对《乔厂长上任记》的批判,等到他批痛快了却发觉旁边没人管他了……有个服务员过来告诉他,我们这里不欢迎反对乔厂长的人,你还是另找别的地方去采风吧。这位老同志回来后可不依不饶了,又是写文章,又是告御状,说我利用乔厂长搞派性,慢待老同志……我所在城市里的一家大报,对《乔厂长上任记》连续发表了十四版的批判文章,当时的市委文教书记在第一工人文化宫动员计划生育和植树造林时,竟因批判这篇小说忘了谈正事,以至于到最后没有时间布置植树和计划生育的事。因此厂工会主席回厂传达的时候说:我们厂的蒋子龙不光自己炮制毒草,还干扰和破坏全市的植树造林和计划生育……这真应了经典作家的话:“闹剧在本质上比喜剧更接近悲剧。”
  市委领导如此大张旗鼓地介入对这篇小说的围剿,自然会形成一个事件,一直到许多年以后作家协会换届,市委领导在作动员报告时还要反复强调“不能以乔厂长划线……”。虚构不仅在干扰社会现实,还严重地干扰了虚构者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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