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中国之认同的现实与期望

作者:王晓明




  在奥运会“举国欢庆”的时候,我看到某报的一则消息:据权威的委员会估计,四川地震灾区重建需要“一万亿元”。消息后面跟了两行文字:“截至8月12日为止,四川地震造成死亡69225人,受伤374643人,失踪17923人。”整段消息都缩在报纸国内新闻版的右下角,标题的字体细细的,最后那两行连标题也没有,只以一条横线与消息隔开,仿佛存心不让人看见。
  我忽然意识到,川陕甘地震,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1
  
  可以从多方面解释这份惨重。本来就是巨大的天灾嘛:八级强震,从川北一路震到甘南;余震接连不断,好几次都超过了五级;震中地区山峦密布,地形复杂,援救起来非常困难……
  但有一个方面不能不说:历年积累的各种社会弊病,也明显加重了灾情。这次灾区的死伤者,既是死伤于地震,也是死伤于毫无防备;死伤于“豆腐渣工程”;死伤于长期的贫穷;死伤于通讯、交通、医疗设施的不足;死伤于从日常管理到紧急救援的各种体制的僵硬和脆弱……
   这不奇怪。现代社会,纯然受害于天灾的事情是很少的,绝大多数天灾,都有人祸掺杂其中。这些人祸并非只在天灾爆发时才显形,也绝非只作祟于爆发天灾的地方,但因其持续、分散,后果缓慢,更因受害者尚有他途可避,它们往往不会引起剧烈的反应。
  但是,天灾却以震撼的方式,将这些人祸集中暴露,令人无法如平日那样漠然置之。“豆腐渣工程”遍布国中,上上下下说了多少年,好像都没有什么用。可这一次,成千上万的学生被那些偷工减料的校舍活埋了,谁还能继续木着张脸不为所动?当劝说被害学生的家长停止游行的时候,灾区的那位书记只能下跪了,惨烈的灾情已经将人祸暴露得那么触目,再铁石心肠的官员,怕也难如往日那样一脸威严吧。
  这可能就是天灾最大的社会意义之所在了。人类现在还不能根除天灾,甚至也很难减少天灾,但一个有出息的民族,却能因天灾而反躬自省:一,管住自己,不要因为愚蠢和贪婪引发天灾;二,尽量将房子造得结实一点,让社会公平一点、民主一点、穷人更自主一点,人祸因此能少一点,社会抗灾的能力也大一点。天威固然每每难测,人生却并不一定因此无常,如果能将遭受天灾的惨痛,转化为革除社会积弊的意志,不但抵抗天灾,更奋起打击那些助天灾为虐的人祸,那么,当下一次天灾突降的时候,我们就能应付得比这一次好。
  川陕甘地震似乎就给了我们这样的可能。它刺激民众重新睁大警惕人祸的眼睛,也令许多人祸的制造者气短神靡,至少在一段时间里,自觉不自觉地收敛和退缩。当灾民群起围攻那些利用职权、私取救灾物资的不良官商的时候;当抗议者面对警察,忿激地说“这个时候还这么搞,太不像话”的时候;当举国上下强烈要求监督捐款流向的时候;甚至当贵州某地民怨爆发、网上议论滔滔、中央领导直接介入、肇事官员即遭革职的时候,你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惨烈的灾难已经打破了萎靡消沉的社会气氛,并且在这个意义上,开始改变现实的力量对比。
  当然,我也看到另一种相反的可能。三个月来,一些主流媒体始终只讲天灾、讳言人祸。就连那些活埋学生的校舍,都有负责部门的官员站出来,公然否认其建筑质量有问题。不要觉得这很荒唐,1950年代末的那一场大饥饿,不就一直被冠名曰“自然灾害”,并且以社论、历史著作、教科书等等方式,让广大非亲历者相信了吗?就是今天,也还有许多年轻人对那饿死者的天文数字半信半疑:“有这种事?夸大了吧?”
  正因为过去许多助天灾为虐的人祸未能被及时揭露,甚至反被成功地隐瞒,今天的各种天灾,包括川陕甘地震,才得到这么多人祸的推助而恶威大增。倘若这一次还是如此,几年之后,人们除了天威莫测、举国同哀,对这一场灾难就没有别的印象了,那么,灾区的近十万死者、数十万伤残者和更多的无家可归者,真可以说是白死、白伤、白受难了。
  一定要打破这个恶性的循环!
  
  2
  
  真能打破吗?
  今日中国,政府独大,能不能打破那个恶性循环,先得看它。
  这一次救灾,中央政府表现不俗,反应之快,调动其行政、军事和象征资源之有力,都是1949年建国以来没有过的。
  大凡集权程度比较高的政府,一遇到紧急情况,都会本能地加强控制,最好把什么都捏在手里。但这一次,中央政府明显克制了这种本能:允许大批志愿者进入灾区,允许若干境外的救援队参与搜救,还允许“牛博网”这样的非官方募捐渠道继续运行…… 这更是1949年以来没有见过的。
  以中央电视台为首的电视媒体,这次也表现不凡:24小时滚动播出;逐日公告死伤数据;震后第二天就宣布:死亡人数将在5万以上——其时能核实的死亡人数还不到2万,紧接着更直播民政部对中外记者的报告:已向灾区运去了7万条尸袋……而到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唐山地震死了24万人,而非当时政府公布的10万人,两相对照,这一次官方媒体对大规模民事灾情的实报程度,也是1949年以来没有见过的。
  从道理上讲,政府救灾,是应该的,这是它必须履行的公共责任,没什么可夸耀的,人民更不必惊喜和感激。但是,光用“理当如何”这一把尺,并不足以测量现实的世界。人民之所以对中央政府翘起大拇指,心情其实相当复杂。有切身的感激,一位灾区小镇的下岗女工就明确对我说:“这一次要不是解放军,老百姓就苦了!”也有不自觉的无奈:升斗小民,无物可恃,不靠政府,靠谁?有追昔抚今的感慨:不管过去怎么样,这一回终究进步了嘛。更有着眼于将来的期盼:请往这个方向努力吧!
  “政府”并非两个字,也不是铁板一块。它当然有强大的逐利本能,但“利益”却是多种多样:地区、部门的利益,还是政府总体的利益?近在眼前的诱惑,还是将来的长远的效应?它的头脑也不单一:机关里长久养成的惯性,决策者个人的品质,赤裸裸的功利权衡,不只是一时冲动的道德自许…… 一旦权衡利益,这些都会跑出来打架。它更受缚于各种历史和现实条件:从解放军露宿街头、不扰上海市民的照片,到“准备死两亿五千万人,打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狂言;从“三年自然灾害”和“四·五天安门事件”,到“以民为本”和“为人民服务”…… 都是它的施政传统的一部分。今年初春的大雪,奥运会的火炬,拉萨骚乱,“东突”爆炸,二十年财富总量的急剧增长和分配欠公,社会内部各种矛盾的缓慢激化,“与世界接轨”的既定国策,缅甸军政府拒绝外援的恶劣影响……国内外各种现实情况,也都在它这次的救灾行动中显出了影响。
  倘说,它过去就不是只有一个意志,也并不都能一意孤行,那现在,它就更不是这样了。
  中国的“政府”,真是比其他地方的“大”很多。要是政府垮了,宪法、国旗、政治和经济制度,乃至疆域,都势必随之改变:政府和国家,事实上已经混为一体。最近半个多世纪,先是“社会主义”,接着是“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将社会原有的各种经络扫荡一空,政府也就成了唯一的整合系统,你看这次灾区,哪里政府散了,哪里就会大乱:这个已经和国家混为一体的政府,差不多又和社会混为一体了。
  正是这个“大”,给了政府动员和管制中国的巨大力量,但也是这个“大”,让它常常不大像一个整一的运转灵敏的有机体,零件四散,各转各的;甚至不大像一个稳定的轮廓清晰的固体物,体制内外、乃至中国内外的许多界限,日益模糊。
  因此,从“政府”这个角度,我们就看到这样一幅图景:庞大的行政和体制性力量,在深广的社会巨变中扑腾起伏。它常常固执己意,有时也不得不顺从时势。当积习发作的时候,它好像要拉着社会退回过去,实际上却不可能,总有一些打开的门窗锁不回去,一些新的空间抹不掉了。它现在内蓄多种势能,其中几乎每一种,都与体制——乃至国境——外的同类互相呼应,这些势能之间的聚合冲突,就势必越搅越大。虽然看上去波浪不高,大多还只在水面下暗涌,其漩涡却日渐深广,已经将整个社会,甚至很大一部分世界,都卷入了其中。这些势能当中,有一股特别气势汹汹,它左手弄权,右手拢钱,一心将中国推入“权贵资本主义”的轨道,以便独吞经济增长的成果。但它越是接近目标,社会越颠簸得厉害,其他势能的反弹,也就随之而起。这些反弹并不能完全挡住它,但却足以震响警报器,让更多的人意识到,社会的倾斜已经到了危险的地步,那庞大的行政和体制性力量,也不再仅仅显形为我们熟悉的那个“政府”了。
  

[2] [3] [4]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