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九鼎斜影下的文人

作者:蒋 蓝




   2006年底,央视新闻节目中报道了一则《王三妮铸鼎》的消息,说的是河北一位叫王三妮的中年汉子,自己铸了一个鼎,名曰“告别田赋鼎”,以表达他对取消农业税的喜悦心情。鼎重约五百斤,王三妮匠心独运地把鼎上所铭之龙爪,改成了牛蹄子。在镜头前,王三妮仔细讲述铭文所用的一个词“慈爱”,他用这个词来讲述领导与人民的关系,王三妮说,他曾经反复推敲这个词,最后才落在母亲对孩子才使用的这个“慈爱”上。铁鼎凸显慈爱,估计这样的诗兴思维不是一个农民想得出来的,应该有高人指点才是。但我绝无埋没王三妮才情的意思。看来,他是很懂历史常数的。
  班固在《汉书》中,针对九鼎之下落,下了一个大包围,收录了司马迁的说法,也补充了一条史料,说在周显王四十二年,即公元前327年,九鼎沉没在彭城(今江苏徐州)泅水之下。后来秦始皇南巡之时,派了数千人在泅水进行打捞,毕竟江水滔滔,无从觅处,只得徒劳而返。
  从此事件再往前推,就进入到神话的浪漫流域。《春秋左传》中,谈到九鼎铸造的情况,治水的过程中,禹对各地的风土人情自然也有所了解,禹将天下分为九州,又铸了九只大鼎,一只鼎铭刻一州的情形。九鼎即九州,反映了全国的统一和王权的集于一鼎,显示夏王已成为君临天下之圣主,是顺应天命的。于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作为炊事的器具,鼎实现了华丽转身,成为权力的宝器。独坐于鼎之上,稳如磐石,一心一意问鼎权力,魁首不能不心花怒放。
  不料,妙事“鼎顶鼎”地鱼贯而来。2007年12月18日,媒体报道了“失传两千余年的中华传国之宝——大禹所铸九鼎,日前复原成功”的消息,并以“中华民族世纪工程”的名义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隆重揭幕。“在国家夏商周断代工程推动下,以郑光先生为首席专家的九鼎复原委员会,先后查阅资料两千多万字,整理各门类专家手稿五百多万字,历时数年论证,终于使九鼎成功复原。”既然鼎已不存,如何“复原”?这种依靠文字记载激发出来的乌托邦蓝图,就叫“复原”?既然如此,99.9厘米的高度又是“复原”了什么样的价值尺度呢?何况,中国典籍里,有关鼎或九鼎的原始记载有数百万字以上的浩瀚篇幅吗?这类低级问题,对我这样的普通人而言,自然是关心的。
  这就让我注意到,鼎的出现,一般有“自铸”和“献礼”两条道路。后一种属于民间通往宫阙的捷径,在这条“献宝”之路上,献鼎没有卞和式的高度危险,也没有清初向帝王“献书”的杀身之虞,更没有后来文人们“献言”的阳谋之术,充其量,是被置之不理。
  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中心问题是禹,顾颉刚说“我以为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这是民国十二年的事。至于后来被人附会,又“栽赃”于顾颉刚,说他考证出大禹的出生日等等,众口沸腾,如水泻地。至于顾制造谣言,说鲁迅的小说史抄袭盐谷温、而由陈源散播出来,使鲁迅恨之入骨,这似乎已经是题外话。但九一八事件前后,已有土肥原推行、白鸟库吉参加计划的满洲国运动,所以后来有学者认为,灭亡中国的运动,根本无须劳他们来灭古史了。2007年朱大可先生在《鼎:青铜时代的金属记忆》里认为,九鼎的这种非凡气节,为整个铜鼎家族蒙上了灵性的光环,所以得出了“顾颉刚单手击碎九鼎神话”的结论,乍看起来,多少就有些一厢情愿。
  据《资治通鉴》载,武则天神功元年(公元697年),夏四月铸成九鼎,徙置通天宫。豫州之鼎名曰永昌,高一丈八尺,受千八百石;冀、兖、青、徐、扬、荆、梁、雍八鼎,各有其名,高一丈二尺,受千二百石,各写其州山川物象,共用铜五十六万七百二十一斤。《宋史》记载,宋徽宗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用方士魏汉津之说,备百物之象,铸九鼎,翌年鼎成。取九州水土内鼎中,置于九成宫;政和七年(1117年)后又用方士言,铸神霄九鼎。翌年鼎成,曰太极飞云洞劫之鼐、苍壶祀天贮醇酒之鼎、山岳五神之鼎、精明洞渊之鼎、天地阴阳之鼎、混沌之鼎、浮光洞天之鼎、灵光晃耀炼神之鼎、苍龟火蛇虫鱼金轮之鼎,奉安于上清宝篆宫神霄殿,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金人大举入侵,北宋帝后及宫中之物一并被掳,后再无下文。(参见邸永君《从九鼎到传国玉玺——中华金玉文化考略》)不料近千年之后,接力者终于浮出水面。余世存在《非常道:1840-1999的中国话语》里,围绕献九鼎事件,刻画了顾颉刚“巧妙却无力的申辩”。
  1942年,蒋介石六十大寿,时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的朱家骅为讨蒋的欢心,发起寿辰献礼运动。这是仿效历代为皇帝“祝嘏献鼎”的国粹,以“献九鼎”为中心,要求从城市到乡村,由学校到工厂,逐渐酿成全国“献金铸鼎”的高潮。铭文由刘起 起草,顾颉刚最后定稿:“于维总裁,允文允武,亲仁善邻,罔或予侮。我士我工,载欣载舞,献此九鼎,宝于万古。”此外,国民党各学校党部和工矿党部也分别写了献词,称颂蒋介石“天下所顺”、“勋重无疆”。献鼎仪式进行一半时,在现场一旁垂帘静听的蒋介石却让活动立即停止,大骂朱家骅:“这是无耻!”“太糊涂,是侮辱我!”“这种做法,不仅给我侮辱,也给党侮辱,怎样对得起总理在天之灵!”个中原委,尽管有诸多猜测,认为蒋是看到或听到美国以及朝野的议论而怒火中烧。但我估计,朱家骅等人固然渴望谄媚获誉,事前蒋肯定是知道大概的,但不一定很清楚“献九鼎”是针对他个人的,一旦知道了,雷霆震怒,立即“心系民生”,也在情理之中。
  顾颉刚刻意从九鼎的阴影下旁逸出走,但往往被一些好事者揪住。近年多有自由知识分子站出来为顾打抱不平,认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过”也未必构成,不要老让大学者难堪嘛。在这样的因势利导下,我就对此很感兴趣了。其实,朱家骅与顾颉刚历来友善,私交笃厚,选择顾颉刚来担任铭文之终审一职,无论从学力、名声还是性情而言,顾均是不二人选。
  据《顾颉刚年谱》记载,1943年1月28日,有“作《九鼎铭文》”的记载,但顾颉刚却否认九鼎铭文出于己手。他在一篇文章中曾申辩说:“1943年1月11日,中英、中美另订新约废除百年来的不平等条约,这是抗战以来第一件可喜的事,我们精神都为之一振。全国大学党部和工矿党部议决庆祝,并由民生厂铸铜九座献给蒋氏致敬。因为我在中大,所以由中大的同学邀我撰鼎铭,适有历史系学生刘起 曾作文言文,我交给他做了。铭文中有‘亲仁善邻,罔或予侮。我士我工,载欣载舞’的话,也是实在的情形。我把刘君所拟的送去,说明不是我做的,但过几天报纸上登出来,仍写了我的名字,这是他们要引我的名为重的意思。”(《顾颉刚自述》,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2页)实际情况是,当时顾在中大,中大的学生邀顾亲撰鼎铭,正好,历史系的学生刘起 曾写过一些文言文,曾得到顾的赞许,于是顾就决定由刘起 起草,自己最后把关。这很平常,就犹如如今的导师指导学生的作业,他们并没有忘记“共同署名”的研究策略:有了社会贤达的称誉,就拈须微笑;一旦事情不妙,就设法抽身而退。明哲保身的古文化已经烂熟于心,根本无须费力考证。所以,在很多读书人记忆中,顾颉刚不过是个学识打通古今、但不谙世事的呆子,其实,献九鼎风波犹如顾的梦魇,他多次陈述,意味非常,似乎显示出了书呆子学力之外的另一种功力。
  《“疑古”史家——现代历史学家顾颉刚》一文(见高增德等编《世纪学人自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里,顾说:“想不到解放之后,一般人以‘献九鼎’做成我的罪状……这献鼎的事既不出于我的提议,又不出于我的设计,制成之后我不但未见实物,连照片也没有见。哪知隔了六年,忽然旧事重提,说我献鼎。我哪里来的铸鼎的工料钱?倘使我存心迎合,我岂不是早做了官了?再说,当时国共合作尚未决裂,共产党尚喊‘拥护蒋委员长’的口号,而废除不平等条约也未始不是共产党该庆幸的事,这鼎铭即使是我做也并不在今天犯罪。拿这件事来攻击我,并不能使我‘内疚神明,外惭清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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