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在迷津

作者:苍 耳




  迷津是一个迷茫又迷乱的双重事实。尽管世界上所有的地图都没有标明迷津的空间位置,但这只能证明它的存在是狡狯的。那么,它是与生俱来的沼泽地吗?还是浓雾遮天的渡河口?当一个人从娘肚子里一出来,就意味着被抛入一个充满假象的世界。于是就有哲人、布道者充当指点迷津的角色,他们告诫人们要警惕迷津,其次是走出迷津。这种陈词滥调已让我们的耳朵听出了厚厚的老茧。世上有许多东西是要靠自己慢慢琢磨的。比如,我们一出生,充满迷雾的世界就会替代被剪断的脐带;而我们一走在路上,就意味着迷津已像驴皮水袋那样驮在身上了。迷津其实是那些吸引我们并让我们堕入其中的东西。在迷津里,你分辨不出方向和里程,以及到达目的地后又会怎样。这像不像鱼看不清布满香草和诱饵的水塘?
  道路需要迷津,正如我们需要道路。有一千条道路就有一千种迷津。而双脚是那种让迷津持续涌出、显现并环绕我们的东西。迷宫只是对迷津的仿拟和游戏,当我走进公园的迷宫之中,我感到的恰恰不是迷惑而是类似捉迷藏的乐趣。迷津之所以受到人们躲避和指责,皆源于它总是与岐路甚至邪路相提并论的缘故。想想看,如果没有迷津,神也会褪去光环并轰然倒地;如果没有迷津,被人穷追猛打的历史也会不知所措,瑟瑟发抖,那些御用的刀笔之吏将会失业,直至下到阴间也无事可干。
  迷津看上去与河上的渡口有关,只不过那儿终年浓雾深锁、舟楫难以摆渡罢了。很长时间以来,我就居住在一条亚细亚最阔大河流的下游的岸边(开始是南岸的池州后来是北岸的皖城),一年年的季风将草泥、水鸥和渡舟的气息吹入我的居所。这儿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从三国征战到太平天国都是著名关津。我好多次在艳阳高照下过渡,但每次内心深处都会阴霾乍起,并以遮天蔽日之势吞没所有空间。我至今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那一刻,仿佛多少年以来被撞沉或自沉的船只都会从江底浮起,闪电般地让我瞥见一只只沉船被滔滔江水隐瞒掉的真相和细节。
  事实上,我就居住在迷津之地。我打懂事时起就被告知,你生在其中的世界是光明朗照、了无阴影的,人们都很诚实,思无邪,说谎的只是算命瞎子,干坏事的是少数地富反坏右。哦,真理真是个好东西。它一度成为迷津里流通的坚挺货币,质地绵韧而透薄,并且我的手里还攥有大量的领袖语录、英雄格言那样的小额纸币。与此同时,没有水印头像的真话或私语都被鉴定为假钞。指鹿为马的关键在于高科技防伪标志。这种悖谬一直延续至今。那时候我嘲笑电影上那些身陷迷津的人,他们如此执迷不悟,甘愿充当别人的马前卒或替死鬼。再后来,我受到了更多的阳光教育,完全能听懂广播和浏览报纸了。比如,当读到轮船出现险情时,大副就被船长指称为坏蛋,我相信了。船长还说有一个海盗就睡在大家身旁,我也相信了。后来船长命令:为了防止恐怖活动和行船安全,每个水手和乘客上船都必须按手印,我更确信无疑。于是大家都活得异常放松和轻松,我自然也成了生活在伟大航道里的幸福公民。也就是说,我的精神户口已正式转为城堡户口(类似城镇户口)了。
  
  我们被允许在侏儒和恶棍的舌尖上尖叫
  但不允许喊出纯正而又慷慨的词语
  在这种严酷的刑罚下哪个敢宣称
  他自己是个迷路的人
  (C·米沃什:《任务》)
  
  除了我隔壁的一个盲人和隔壁的隔壁的一个聋子,大凡所有的人都相信小路是会误入岐途的,既然有一条大路可以直通罗马。有必要再回头看逝去的黑夜吗?“一切向前看”吧,既然迷雾已经驱尽,前路必定一片光明。很早以前我不知这是一个诡计。后来,“一切向钱看”成了主流,经济杠杆造就了诸多“单杠冠军”。有个段子是这样说的:一个律师准备为盗窃嫌疑人辩护,他对这个人说:“现在请如实回答问题,您入室盗窃了吗?”嫌疑人说:“没有!虽然我下岗了,但钞票不是万能的,有时还需要信用卡。”律师说:“那您打这个官司,打算怎么付给我报酬呢?”看来,律师和小偷都是这个时代的精明人,他们远离了傻瓜、白痴、呆子,他们希望套住别人却最终套住了自己。这似乎注定了社会要发展到“一切向肉看”,大腿、生殖器、隆胸术、脱衣舞、探头已成为“最后的晚餐”,下半身写作、身体写作也跟着饕餮一番残渣剩肉。这里没有任何迷雾,有的只是鸳鸯浴的蒸气和权色交换的一片朦胧。
  有一则笑话说:夫妇俩坐在小汽车里,丈夫在开车。妻子问:“亲爱的,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迷路了?”丈夫答:“你有什么根据?”妻子答:“这条死狗我们半小时前已经轧过一次了。”当人们狂奔在“金光大道”上时能看到“死狗”吗?即便看到了也可以作多种解释呀,这样一来也就无所谓“迷路”了。
  从本原的意义上说,迷津源于在者,而在者与道路同在。也就是说,不是因为有了水妖的歌声,才有迷津存在;当然,也并非因为有迷津存在,才注定有路边的黑店以及迷魂汤。想想看,我们内心的魔鬼藏得有多么深,多么超逸,谁也不认识它,但它忽悠了我们。浮士德一开始并不认识梅菲斯特,蒲松龄也并非与狐仙有什么宿缘。唐玄奘向西而行渡过葫芦河后,当他面对半夜里想杀他的石磐陀时,他看见的其实正是那个魔鬼的投影。二十七年前,我的同事(一个民办教师)自杀的欲望让我手足无措。他在黑暗麦地的田埂上一边走,一边痛哭。那是四面临水的江心洲,闪摇着类似绝望孤岛上的一片昏昧。尽管空气里还没长出“第三者”这样的词语植被,但他的婚外情已在校园闹得沸沸扬扬。为什么我必须紧紧拉住他?面对他的哭诉,陷入迷津的似乎反倒是我。
  在上帝的眼里,迷津也许只是一些镜子似的明亮水洼。这当然是情有可原的。可是,当孩子们好奇地追问“上帝是谁造的”时,我们却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它直接切入了本在的迷津。问题是,那些身陷迷津者往往貌似明白人,甚至被公认为导师、布道者和心理医师。他们用真理和训诫教导人们,规约人们,一切谬误和偏差均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尤其他们的手势给人劈空破雾的感觉。然而,当我们稍稍偏离那把权杖和价值尺度,一切均变得十分可疑,坚实而灿烂的金光大道也变得虚浮不定。而这,可称之为迷津的典型特征,抑或迷津得以隐瞒真相的诡计吗?
  这么说来,在你的眼里,在我的眼里,在他的眼里一直能看见雾气也就不奇怪了。这至少说明,道路也是一个会迷路的孩子,它与行路者一起艰难成长,并饱受梦魇的折磨。喜欢指点迷津的美国专栏作家安·兰德斯说,“每场聚会上都有两种人,想回家的和不想回家的。麻烦的是,他们往往跟对方结了婚。”这是一个令跋涉者感到滑稽的悖论,但不要忘了,这正是迷津带给人媚惑的外在形式之一。一个途中人的内心之路不可能越来越平坦,比如当一只手掌从发黄的记忆的草径上轻轻拂过时,为什么你仍会泪水盈眶?
  
  苍耳,作家,现居安徽安庆。主要著作有随笔集《纸人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