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谁的孤寂?谁的深渊?

作者:倪志娟




  《孤寂深渊》一书是英国女作家拉德克利夫·霍尔出版于1928年的小说,该书出版四个月后,就受到英国当局查禁,被判定为“淫秽”之书。“淫秽”的罪名并非来自通常意义上的情色描写,乃是因为书中涉及的恋情发生于两个女性之间。在道德壁垒森严的二十世纪初,这种恋情被绝大多数人视为伤风败俗,他们在现实中难以容忍这种恋情,更难以容忍一个自身即为同性恋者的女作家公然在小说中为该种恋情唱赞歌。
  七十多年过去了,这本书终于战胜了时间。今天,它坦然地立于书架,等候着因时代的喧嚣而日日经受着时尚洗礼最终变得心态平和的读者拿起它,来感受一种别样的情感。它告诉我们,同性恋情存在过,存在着,理应有其合法的地位。它被奉为“女同性恋者的圣经”,具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
  在拉德克利夫·霍尔的时代,科学、理性和逻辑还具有绝对的权威,人类的任何一种行为首先必须由科学来审视其合理与否,在这本书中,霍尔和她的主人公费尽心思地从科学研究成果中为自己的同性恋立场寻找根源,她尤其需要一种确凿的、关于同性恋的生理根源的科学论证以抗拒当时公众对同性恋的排斥,因为只有生理根源才能充分说明同性恋情的正常性,才能摆脱人们想要纠正他们(她们)的决心,才能从上帝那里寻找到庇护,哪怕她(他)是被上帝打上了记号的“该隐”。
  但是霍尔还没有预见到另一个时代的到来,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科学、理性和逻辑的权威逐渐消失,大战和非理性主义哲学家、精神分析学家一起,树立了感性、直觉和本能的地位。二战的硝烟散去后,人类的任何一种情感都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的存在辩护,包括同性恋情感。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女性主义思潮的推波助澜。二十世纪,是女性主义被社会普遍认知的世纪。由于自身的性别归属在传统的两性模式下难以定论,同性恋者遂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以性别问题为研究宗旨的女性主义思潮,而女性主义者也正好从这些特别的人群中获得了解构传统性别对立和性别歧视的有力证据。于是,这两个群体,出于各自并不冲突的目的,彼此相亲相爱,共谋大事。由于同性恋人群所获得的社会宽容度越来越大,而传统的性别问题则不断以新的形式继续生长,有人戏言,女性主义只是解放了一小部分男人(即男同性恋者)和一小部分女人(女同性恋者),对大多数女性则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在当前的中国,女性主义者和同性恋人群之间的联系日益紧密,同性恋议题继续成为女性主义者关注的一个重大问题。
  然而,在关注女性主义的发展过程中,我对女性主义和同性恋问题的密切联系总有隐隐的疑虑。在读完《孤寂深渊》之后,我又读了有关霍尔的传记资料,我逐渐厘清了我的部分思路。
  在这本小说中,霍尔描写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主人公斯蒂芬,她外型健美,才华出众,感情丰富,心地善良,并且她出生高贵,有丰厚的遗产,一生衣食无忧。她的人生本应是完美的,可是上帝给她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让她天生是个“性倒错者”,她只是拥有女人的外在特征,却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认同男性,她像所有的男人那样爱着女人,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她甚至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宽容和温厚,她拥有一种内在的力量,那是一种善良的力量,使她在面对世俗的压力时懂得放弃,得以成就高尚。对这种善的讴歌,使这本小说具有了一种可贵的、纯净的品质,当然也在无形中削弱了小说本身的艺术性,因为小说中的主人公过于完美,过于理想化,悲剧冲突仅仅在同性恋情和世俗的反对之间展开,对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表现明显不够,这使得小说的情节难免平淡。文中比较耐人寻味的是斯蒂芬和她母亲之间的冷战,这一带有宿命意味的冲突使小说拥有了一座小小的冰峰。从整体上说,这本小说最大的价值在于其主题的史无前例性,即对女同性恋情大胆、坦白地赞扬。当然,小说中通过斯蒂芬的立场透露出的某些男女平权思想也动人心弦,比如她对男性的自大、傲慢等劣根性的痛恨,以及她自身所具有的平等意识在那个时代都是极其宝贵的。
  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小说主人公的完美不等于作者自身的完美。当我将目光投向作者本人时,我看到了同性恋者身上经常被忽视的一个问题。霍尔本人与斯蒂芬具有相似之处,她本人也潇洒俊俏,才华超群,她的出生同样富有,只是她不像斯蒂芬那样拥有一位善解人意的父亲,由于父母离异,她的童年是在孤寂之中度过的。在遇见后来与自己同居了十年的情人蕾蒂(梅伯尔·贝顿)之前,她像很多男子那样过着“寻花问柳”的生活,她爱过的女人不计其数,直到遇见徐娘半老的蕾蒂,她才定了性。蕾蒂不仅在艺术欣赏、文学创作,甚至在生活情趣和待人接物等方面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并且由于蕾蒂的影响,她皈依了天主教。可是,和大多数男性作家一样,她也谱写着背叛与变异的爱情故事,在与蕾蒂同居九年之后,她认识了一位年轻美貌的贵族女子尤娜·楚布瑞吉,她们两人一见钟情,与此同时,她和蕾蒂之间不断爆发争吵,到第二年,蕾蒂病逝,她和尤娜正式同居。霍尔在内心对蕾蒂不是没有内疚的,据说她此后热衷于灵学研究,便是为了寻找途径向蕾蒂的亡魂致歉。不过,尤娜也不是她的终点,在她们之间同样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看护叶甫金尼亚·索林,有将近十年的时间,她们三人纠缠不清。
  在这里,我并不想谴责霍尔的情事和她的见异思迁,在现在这个个性如此开化的时代,这种谴责实在显得老土而可笑,当然,我是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去谴责,因为按照霍尔自己在小说《孤寂深渊》中的描述,她本人是认同那种忠贞的情感的,她也反对情感的背叛,她也深知陷于爱情之中的种种痛苦、狂烈和排他性,她描写了一种虽然古板但是高贵的情爱模式。可是,在生活中,作为一个现实的人,一个认同男性心理的女同性恋者,她依然重复了男权社会很多男性惯有的恶习,纵情于爱情游戏之中。
  因此,这才是我对同性恋的质疑:假如我们能够以平和的心态对待这种恋情,假如我们将这种恋情和普通的异性恋同等看待——事实上,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能够如此看待同性恋了,那么,同性恋是否能够摆脱传统两性之间的冲突模式,建立起一种平等的、忠贞而完美的性别关系呢?就像那些异性恋立场的男性作家们所描写的那些美好爱情故事一样,霍尔也通过小说告诉我们,她想,她们都想拥有那种完美的爱情:彼此平等、忠贞、专情,彼此宽容、尊重并充满友爱。可是,霍尔本人和那些异性恋男性作家们一起,用自己的行为破灭了他们自己的理想,他们在本人的情爱经历中制造着不忠、背叛和三心二意。
  如果说同性恋者面对世俗的压力共同感到了孤寂,并沉沦深渊。那么,在同性恋情之中,在与异性恋模式并无二致的情感纠纷中又是谁,为何孤寂?又是谁,在沉沦深渊?
  那么,再回到我最初的疑虑,同性恋者和女性主义者真的能够走到一起而不发生抵牾?两者的目标真的没有冲突吗?为同性恋谋权能否作为女性主义者抗争的领域?对同性恋的支持是否并不影响女性主义者自身的方向?我的回答是:不可能!因为同性恋者只是争取自身的性别权力,但是他们难以改变固有的性别不平等模式,可以说,他们仍然会复制传统的性别不平等模式,而根除这种不平等模式才是女性主义者始终肩负的重任。女性主义者的任务还不仅于此,在更宽泛的意义上,女性主义者还要寻找扭转人性之恶的根本途径。因为,所有的性别不平等问题,并不只关乎性别,还有其最深刻、最隐秘的人性根源,了解了这种根源,我们才能够了解我们每个人自身难以避免的孤寂深渊。
  
   倪志娟,学者,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突围与迷失:信息技术背景下女性的生存与发展》,随笔集《水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