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我当火车司机的经历(1980—1995)

作者:佚名




  我小的时候很害怕尸体。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这个超级怕尸体的人,后来竟然要频频与尸体打交道。真不知是应了“黄鼠狼专咬病鸭子”这句老话,还是纯属巧合。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学开火车的技校,不到十八岁就毕业分到机务段,开始了与那毫无性感可言的内燃机车相依为伴的漫长人生,而火车是要经常撞死人的。
  我一直在京郊农村的学校上学,又赶上了黄帅反潮流、张铁生交白卷的时代。我妈搭他们养鸭场看电影的卡车到县城给远房的亲戚送了死鸭子,我才得以在县城的一中上了初三的后半年,也才勉强考上了技校。1978年考上技校比现在考上大学要牛很多,它意味着将有一个国营的工作单位,而当时很多插队的知识青年都在为工作发愁。至今历历在目的是,当我爸从场部拿了录取通知书进家门时,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笑。那时候铁路和邮电是公认的铁饭碗,我进了铁路,端了铁饭碗,还能开火车,一时轰动了整个养鸭场。我就读的农村学校那一届毕业生除我考上北京铁路司机学校外,还有一个考上中专的。校长自豪地说,虽然海军是在县一中考上的,但也应该算我们学校的,他在县里才念了半年嘛!可在我们学校念了多少年!
  技校的老师很多是火车司机转业过来的,讲课时便难免会提到火车撞死人的事。一听这个,我便有点傻眼了。不但会撞死人,司机还要把死人从车底下拽出来,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们毕业后将分成开火车的和修火车的两拨儿。开火车,威风,牛,但生活没规律;修火车,不威风,但生活有规律,尤其不会撞死人。然而毕业后是开是修,自己不能选择,单位说了算。但我也打听好了,要想不开火车,就得在检查身体时做文章,最管用的是假装色盲。红灯停,绿灯走,黄灯减速慢行,色儿都分不清,自然也就开不了火车。毕业后分到机务段,在强大的虚荣心的驱使下,检查身体时我竟鬼使神差地没有装色盲,并被分到了开火车的运转车间。
  我们是内燃机务段,没有蒸汽机车,一水儿的烧柴油的内燃机车。蒸汽机车一个车班儿是司机、副司机、司炉三个人。内机车不用烧煤,只有司机、副司机两人,若有学员,就是三个人。早先管正司机叫大车,副司机叫二车,司炉一般不叫三车,而叫“烧火的”——有点歧视感。我当学员时没撞人,并很快考上了副司机,月薪也由三十四块升到了三十九块八。因为根儿红苗儿正,我竟然还被分到了专门拉中国头几号政治人物的专包车队。我上的那台国产东方红1型机车曾经拉着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但我上的时候它已经廉颇老矣,很少执行专运任务了,主力车型换成了西德进口的四台机车。这是很棒的机车,它鲜明地让我感触到了中国制造和西德制造的差距,有点像后来的宝马X5和北京2020吉普。没过多久,我就上了这四台西德车的其中一台。首长们很在乎安全,所以能乘火车去的地方大都不坐飞机。道理很简单,发动机若是不转了,飞机会从天上掉下来摔个粉碎,火车也就是趴在地上不动窝。专列出动,沿线的岗哨林立,每个道口、桥涵都有站岗的,级别高的,隔一二百米就一个人,有解放军,有武警,有民警,有时还有穿民服的,可能是民兵村干部什么的。
  民运机车的司机都是拉一段就返回,下面的路程换成当地的机车和司机继续。专包车的司机则是首长到哪就拉倒哪,很有机会周游全国。接送金日成,还可以出国到朝鲜的新义州。为此,我们还办了护照,并在大名鼎鼎的红都服装店量身定制了两套中山装,一套灰色加厚毛涤纶的,一套藏蓝纯毛华达尼的。那年月,尤其对于我这种月薪几十块的小工人儿来说,这可是绝对的稀罕物。衣服归个人保管,但规定只有专运需要时才能穿。有规定没有好的监督机制自然就会不时地偷着穿出去显摆。外面套上一件工作服,贼一样遛出机务段,脱下伪装塞进书包后仍不能完全放松,总怕碰上知情的同事。后来对这服装的管理松了一些,而且越来越松,因为领导也做了,可能他们也很想穿,后来也确实经常穿。
  第一次撞人我还在东方红1上当副司机。夜里从北京站放单机去永定门站挂车,大概到蒲黄榆附近,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弓着身子突然跑上铁路,那形体语言毫无疑问地表明是自杀。停车后我和师傅(五十多岁的正司机)回跑了二三百米将尸体拖到路肩上。没有血,但鞋都掉了。听老师傅们说,不管穿什么鞋,都会撞掉,就是高腰球鞋系得紧紧的,也会撞掉,还说人被撞死的一瞬间脚会缩得很小。我不相信脚会缩,但确实十有八九会掉鞋。我拽尸体的一瞬间并没什么感觉,应该是麻木、空白、灵魂出窍的状态。我怕尸体,我的师傅其实也不能坦然面对。拽完尸体奔回跑时,我闻到了一股很特殊的味道,我问师傅是什么味儿,他惶恐地喊了一句,女人就这么臊!我想,也没流血,哪来的这么大的味儿?莫非她被撞得尿了裤子?其实那根本就不是人的气味,而是紧急刹车时钢质车轮与铸铁闸瓦剧烈摩擦产生的味道。因为后来有很多次紧急停车后没撞上人,也有这股味道。火车撞死人,司机是不负什么责任的,不算事故,连错误都不算,不会被批评,也不扣奖金。因为火车一不能随便拐弯躲闪行人,二不能马上停住,你不躲它,他(它)就只能撞你。撞死人后司机写一个死伤报告交给机务段的安全室就完了,一切后事会有专人去处理。我师傅不用怕犯错误,也没别的可怕,那人又是自杀,连内疚都不用,所以只能说他是怕死人,怕尸体,才喊出了那句有点性别歧视的外行话。
  虽然是全尸,可这是我第一次亲手触摸尸体啊。那年我不到二十岁。这趟车一路上我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只是吃饭时有点恶心,想吐。真正的反应是跑完这趟车回到又脏又乱的单身宿舍。这是筒子楼,因为火车烧柴油,大家就都用煤油炉在楼道里烧柴油做饭。楼道被熏得黑黢黢的,每个门口煤油炉的上方墙上都有一片一人大小的黑,而这司空见惯的黑,那天竟有了鬼影的感觉。晚上同屋的师傅上夜班,我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一合眼就是撞人、拽死尸的情景,还总觉得床下有鬼。接下来就是大脑里没完没了地上演自编自导的鬼故事连续剧,怎么也刹不住车,越是关灯闭眼,情节就越清晰,越有质感。睡不着,就开灯看书,结果精力竟然无法集中到书上。强行将注意力摁在文字上,几行以后又会跑掉,控制自己的注意力,竟成了小时候在水稻田里抓泥鳅。正司机师傅家在保定农村,是老单身,就住在我的对门,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是睡不着。即使他睡不着,我也不能去找他,那样会很丢我面子,甚至还会在车队里传开:窦海军撞了人吓得不敢睡觉直往师傅屋里跑。弄不好还会落个不雅的外号背一辈子,这样一来,就更没面子了。我知道,很怕死尸的我被吓着了。
  老师傅真的不一定就胆儿大,跟我搭过班的另一个师傅就胆子不大。这是一个很有文艺天赋的师傅,嗓子好,文艺骨干,到人民大会堂参加过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排练,充当合唱队员。开火车时间长了,同样会乏味,正副司机两个人同吃同睡同干活,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和老婆在一起的时间长。“有女不嫁乘务郎,三天两头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转,抱着大盆洗衣裳”;“远看像逃难的,进看像要饭的,上前一打听,原来是机务段的”,这是机务段尽人皆知的两个经典顺口溜。有文艺天赋的人总是趣味性强一些。我和这位师傅搭班儿,可谓一路歌声。唱歌解闷儿,还驱困。我们管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叫“鬼呲(龇)牙”,有人说这个时候鬼都困得呲(龇)牙咧嘴的,有人说冬天这个时候最冷,会把鬼冻得呲(龇)牙咧嘴的。我想都有道理。每到这个时候,我常会使出吃奶的劲儿高喊“狱警传”,让师傅接“迈步出监”;或我喊“要学那泰山顶上”,让师傅接“一青松啊”。没有一次他接不上的,还不走调。不但歌唱得好,他人还漂亮干净,只是有一个不大光彩的外号——“三弦儿”。“文革”期间自杀的多,一次我这师傅一趟车三四百公里下来,只是四个小时左右,先后竟撞死了三个自杀的。第一个只是有点紧张,第二个开始恐惧,到了第三个,他的双手已经哆嗦得就像弹三弦儿一样了,从此就落下了这个外号。我猜想不光是手,腿肯定也哆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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