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花大姐

作者:王顺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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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深圳和T市之间一个派出所上班。我不是警察,可命运落得在一个警察的巢营里出没。上班前,花好多时间考虑穿什么便装好,胡子在上班时间内要不要刮两次,有点哭笑不得。要知道,多年前我可是个真正的警察,那几年整天窝在居委会里看妇女主任抹嘴角的唾沫,看得精疲力竭,于是脱下警服下了海。多年后,快到走投无路时,被一个区的司法局招聘进来,经过了两次笔试一次面试,以有相关专业和社会经验为由聘为人民调解员,下派到派出所从事警民联调工作,从事跟妇女主任差不多的工作。重返警营,熟事人非。前世今生,好像仅仅隔着一层防弹玻璃。
   早上下了小雨。八点半接班,派出所还显冷清。我到所里的食堂吃早餐时,门外小雨时断时续,所领导在大厅里对着几个当值民警训话。有人出列,有人打哈欠。一会儿,年轻的所长也进来吃饭,几个民警跟他聊前两天的杀人案,“一对恋人中,男的不堪女方好友的挑拨,追着那个好友进了屋。她是做小姐的,她看不起打工的,自然没有好言语,男人手起刀落,将她剁成肉酱。警察赶到时,那男的已剁到她的下半身了,被带走嘴里还念念有词:让你看不起,让你看不起!……”所长听得兴奋起来,说,“还有更惨的,我前年在四新派出所,那男的把女的头割下来,煎后乱扔,警犬差点失灵了……”我想起过去我的街道里碎尸案,一阵反胃,起身走进雨里。过两个办公室,进了第三个办公室。这个房间就是警民联调室,我的搭档马宁人已经坐在里屋,正点着一根烟。老马说:“下雨了,今天可要太平点了。”我点点头,说:“但愿,但愿今天零纠纷。”我拉开抽屉,取出杜拉斯的《情人》,准备在“太平”的时间里,重温一下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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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还没看到一半,派出所的大厅里热闹起来了。我走出门外,一个保安说这些人都是附近几个大酒店里的发廊、按摩房小姐。嚯!小姐们站满了派出所的询问室和大厅。有一个小姐看到墙壁上挂着的民警们的照片,站在跟前不动了。后面的女孩子蜂拥上来。她们有一个开了口,就叽叽喳喳地说成一片。一个说:“我认识他,那个那个。”一个说:“我也认识他,找找他吧。”一个说:“谁知道他有没有良心呢。”也有几个女孩子看了以后一直在沉默。
   这些酒店都相距不远,小姐流动也大,她们集中到一起,像过节似的,有的在打招呼,有的在引见老乡,老板娘站在这些小姐中,鹤立鸡群,对自己的小姐虎视眈眈,看得紧紧的,同时她们也在打量四周,掂量对手的实力,物色漂亮的女孩作为拉拢的对象。等到她们在所里做过民警要求的CCIC(信息采集),验过尿后,回去的队伍总有一些变化。好像一次特殊的人才招聘会在派出所大厅里悄悄完成了。我目睹过几次,和人才交流会上匆匆忙忙相比,她们在派出所里交流,几乎没有空手而归的。经过最初的兴奋,我现在对这种事情平淡多了,除了遇到过小姐里一两个熟人外,我再也没紧张过。
   保安刘小胖子从询问室里满头大汗挤出来,笑嘻嘻地说:“三台空调也不够用的。”做登记的小姐挤满一屋,她们在夜晚才光彩照人,而在白天多数是灰头土脸、素面朝天,所以拥挤的询问室一下子暗下来就比较好理解。派出所一个警花也挤在其中,低头帮她们办手续。
  突然刘小胖子急着对我说,“大哥,帮我看一下门,有个小偷跑了。”说罢他飞也似的冲出派出所大厅,外面看车的保安指着一个方向给他,他就消失在那个方向里。
   我一下子慌张起来,我和两个吸毒的、一个贩毒的,还有五六个没有登记完的小姐关在询问室里。我知道跑了一个嫌疑犯对于负责看管的保安意味着什么,从所长到民警再到保安,看跑了人都是要有说法的。我转身打听。还好,是一个偷自行车的跑了,他趁询问室里人多嘈杂,低眉顺眼地溜了。我紧盯着那个贩毒的,我不相信他能在我眼睛里消失掉。所以我的眼睛基本上像一双假眼,不会眨了,直到那个保安半个小时后回来。一看就知道,他没有追到。
   那几个沉默的女孩子,在另一面墙报前站了很久,那里有一组派出所三基活动的照片,都是所领导,我上前问她们:“有认识的吗?”郁闷中的她们笑而不答。有一个值班的警花,在值班室里不时朝我看看,当我看她时,她又迅速调转头去。她是不是以为我在和小姐中的熟人打招呼呢?还是对我不放心,怕我有损形象?我不管,有什么呀,小姐也是人,她们也要照顾生活,容易吗?时至今日还没名没分,猪肉都涨得翻倍了,她们的服务费和二十年前还一个样;炒股票也没时间,改革开放的成果她们别指望享受了,容易吗?女孩子不跟我说话,令我怅然,我有点惺惺相怜,缓步进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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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的时间在下午两点左右被打破。我正打着哈欠准备眯一小会,值班的民警带进来一男一女,男的满脸铁色,嘴里有点酒气,女的看不出年纪,额头肿个大包,嘴角还有血迹。民警简单扼要介绍:“两个人是情人关系,为了钱打起来了,女方报警,现在女方愿意调解,就交给你们调吧。”说罢,嘴巴撇撇,要上厕所方便似的,转身走了。他刚走,大厅里那几个沉默的女孩子围住了民调室的门。她们站在雨里喊:“花大姐,花大姐,老板娘。”
  我转过目光看着椅子上的“花大姐”。花大姐抱歉地朝我笑笑,说:“这些女孩子是我的老乡,我的部下。”我点点头。花大姐转而对着门外的女孩嚷道:“你们找死呀,怎么来的,跑到这里来看我!”
  “不是呀,今天早上你不在,我们是被警察叔叔请来的。”
  “又来做CCIC,让你们验尿没有?”
  “还没有轮到呢,老板娘,你被欺负了吧,我们也被欺负了。”
  “谁敢,谁呀,乔应慧吗?”
  “是呀,老板娘,就是她,她上午挖走了我们团队里的小红、阿蓝、可可。”
  “我两天不在全乱套了,死了男人嘛。”花大姐说罢,转脸朝那个男的看去,想在男人那里找到什么回应似的。男人却把拳头扬了扬:说,“不要想讨我同情,我的同情被你下了毒,我只要你一句话,给钱还是不给?”
  “不给,怎么样嘛?”
  “不给?!我来提醒你吧。”说罢,男的举拳就砸。窗外的小姐看得哇哇乱叫,对着我和老马嚷:“警察警察,包老毛打人你们管不管?”
  “管呀,你们老板娘还没叫着,打是亲骂是爱嘛。”我随口一答,走上前,把包老毛的拳头挡回去,包老毛提着拳头,吊在胸前,随时准备直拳攻击。
  我问花大姐:“还想不想再调解了?”我的意思很明白,只要她一句不愿意,我就将包老毛交给警察铐起来。没想到,女的,更加坚定的点点头。我和老马只好把他们两人分开,一个在里屋一个在外间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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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截取的是两段我们的调查笔录:
  被调查人基本情况:花蝴蝶(也称花大姐),女性,汉族,1965年10月24日生,湖北潜江人,五年前随夫外出打工,现是清华宾馆美容院院长(俗称老板娘)。
  问:我们是人民调解员,本着双方自愿原则,你有何事来自愿调解?
  花答:(做个鬼脸,笑笑)前些天我丈夫在工地摔死了,工地赔了我十六万,我处理完他的后事,昨天, 我的二丈夫就打了我,一直打到今天早上,我的下体都被他踢肿了,以后怕服侍不了他,就报了警。
  问:你们三个人是什么关系?
  花答:是一妻两夫(偷笑),不是一夫两妻。
  问:请你严肃一点好不好,起码让我们先听明白吧。
  花答:好,怎么说呢(长时间的笑和沉默,肿脸在笑的时候像猩猩),我们三个是同乡,关系好,一起出门打工,我老公在这里的一个工地上值夜班,包老毛上白班,他晚上就过来陪我睡。其实,我们三个人租一间房,就在工地边上,房租两家分摊,那时我还没工作,由我照顾他们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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