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瘫痪

作者:陈集益




  一
  
  曾经,我是一条硬汉,铁骨铮铮,好恶斗狠。现在,我是一条好死不如赖活的狗。狗是没有尊严可言的。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七年前。那时,我还没有瘫掉,在外地的工地上挣钱养家。我每年回家两次,一次回家割稻,一次回家过年,每次来去匆忙,就像一个客人。但是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把压抑的欲火熄灭在妻子体内,回工地的时候尽管瘦了,力气却一点没少。又该挣我的钱了。
  可是那一年,我整整一年没有挣到钱,包工头跑了。我从没有像那年那样害怕回家。临近年关时,我变得狂躁、软弱,如同一只被人折断翅膀的候鸟,飞不走,又不能留下来。最后,我都弄不清楚我是怎么回到家乡小镇汤溪的。回到镇上以后,我后悔了,很想踏上回城的路,一把火烧掉我们这些农民工辛辛苦苦垒上去的高楼。不过,也就想想而已,因为要想烧掉那座高楼,早就烧掉了。我承认我没有那个胆量。
  “在外面不要喝酒,不要跟人打架”,这是我的妻子罗小红经常提醒我的。其实何必提醒,我害怕坐牢,不愿再去坐牢了。警察用拳头教会了我忍耐,法律是箍在我头上的紧箍咒。如此说来,我在回到故乡吴村,也就是得知妻子遭人强暴之前,已经不是一条硬汉了。
  我两手空空,去坐农用车回家,车主根法敬了我一根香烟,问我怎么没捎上一点年货。我看着他的两只金鱼眼睛,上面好像有虫子在爬,这家伙曾经不是我的对手,现在却开上了农用车。车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公路上跳荡,根法坐在驾驶座上,就像统治着这片土地的国王。那一刻,我感到很窝囊。
  妻子遭人强暴的事,就是根法告诉我的。
  当吴村的轮廓——古树掩盖下的黑色屋檐,以及压住屋顶的炊烟——在远处的山脚下隐约可见时,我的身子,一百四十斤粗壮的骨头、血与肉,一阵阵发抖。多么压抑的群山,还有公路两边的村里人。我的脑子里跳动着杀人的念头,并且想到了杀人之后如何去死。
  几分钟之后,我下了车,车费也没付。我在离家不远的河埠头找到了我的妻子。她正蹲着洗菜。我看到那个被裤子掰成两半的屁股,还有腰带上方一小片粉红的肉,简直要疯了,想到我的妻子被别的男人享用过,我差一点晕倒在通往河埠头的田埂上……
  “你妈的,他是谁?为什么要瞒着我?”
  “你干什么?你把我攥痛了。”
  “你为什么不去报案!你为什么不通知我回来?”
  “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被人干过?到底干了没有?!”
  我的妻子挣脱着,哭了,如此悲哀,就像呜咽的溪水,我害怕河岸上的人向我们张望,只好咬着牙:
  “回家之后再收拾你,婊子!”
  我们一前一后向家里走去,刚刚走到家门口,我就一脚踹了过去。我结结实实地打了她,打完之后,我顺手将她的裤子剥了。她想不从,我咆哮道:
  “放开手,婊子!让我检查检查!”
  妻子雪白的屁股(为何会这么白),就这样在我的捏掐下扭来扭去,红了。可我毕竟不是深谙此道的妇科医生,在我看来,妻子的屁股一如从前,我将她摁在了地上……
   “那条狗干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样配合?”
  我的妻子这才又一次哭了:
  “难道,是我愿意的吗?呜呜……”
  “那你为什么不说出他的名字?”
  “我是怕你吃亏,呜呜……”
  “我已经吃了亏!婊子!”
  “那你答应我,你不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你……斗不过他的……”
  我的心都要气炸了,这不是找打又是什么?我从门后头找来一根青冈棍子,又是一顿毒打……直到可怜的女人死了一样蜷缩在地上,我才从她流血的嘴里挖出了“王狗”两个字。
  我如同熄火的马达,安静了。
  
  二
  
  吴村,一个有着五百年历史的山村,曾经因为出了一个姓吴的秀才荣耀过,连村子的名字都姓了“吴”。不幸的是村名刚改,吴秀才就被“长毛”宰了,人头被马蹄踩烂,从此吴村成了“武”村,只出“武料”。
  毋庸讳言,比如我,比如开农用车的根法,还有其他一些牛一样强壮的人,在结婚以前都是有名的“武料”。而王狗,是“武料”之中的“烂料”。
  王狗比我大几岁,加上发育早,在我迷上打架的年纪,已是远近闻名的“烂料”。他力气大,心更狠。他走到哪里,拳头就跟到哪里,被他揍塌的鼻子连同流出来的鼻血,可以喂饱二十条狗。他是那种能豁出去两条命的人。而我们,往往会在最关键的时候(有时候仅仅一个闪念),败下阵来。他因此赢得了别人的敬畏。
  仍记得那年,吴村人与井下村人打群架,王狗入了党。
  事情的起因是井下村人上山砍树,砍到了吴村人的地界上。吴村人闻风而动,扣押了砍树的人。于是一个时辰不到,井下村人手持利器、铁棍,还有加长的手电,来了。他们在村口打死了两条狗,点燃了一个稻草垛,狗被他们剥了皮。狗主人心疼狗,跑到村干部那里,村干部害怕了,要放了被扣押的人。这时,王狗振臂一呼,带领我们来到了散发狗肉香的篝火旁,一场械斗开始了。
  那时候,我们血气方刚,听说要打群架,肌肉发痒,血管发胀。那样的场面,至少有十五年没有见到了:我们挥舞砍刀,嗷嗷叫着冲了上去,井下村人挥舞利器,迎上来砍我们,杀声震天,血肉横飞,很是过瘾……
  那件事让井下村人知道了吴村人的厉害:他们残了两个,瞎掉一个,有一个运到医院才抢救过来,因为有一把刀捅在了肺叶上,后来这个人可以通过胸口的窟窿眼呼吸。而我们,除了领头的王狗少了一段肠子,我本人断了一根手指,合在一起也就流了几斤血而已。(有必要说明的是,领头的王狗并没有因为提早受伤而影响战斗,他一手抱着肠子,一手照样砍人,而且刀刀砍中敌人的骨头。)
  从此,两村人斗殴不断,吴村人外出路过井下村也会被打。吴村的干部没法可想,恳请王狗入了党,职位是“民兵连长”,任务是保护吴村人的人身安全。王狗起初不愿意被“招安”,但没过多久,他就对刚刚到手的权利入迷了……他胡作非为,目无法纪,比猛虎更甚,曾多次被开除党籍,关进监狱,但是若干年以后,他竟然混上了村长……
  王狗这块“烂料”做下的烂事,是说不完的。
  
  三
  
  那是天黑之后,我坐在门口,想了很久。毫无疑问,这根刺我非拔不可。我边喝闷酒边哼哼,嘴里很苦,就像吃了黄连。没想到妻子失贞的耻辱是这么个味道,从心里一直苦到了牙齿上。我想了很久,星星稀疏,衣服都湿了。我想清楚了以后,进了屋,看见妻子还坐在地上,就对她说:
  “起来,你去烧一锅水,洗个澡吧!”
  妻子很疑惑,站起来白了白我,我的态度温和了,说:“你脏不脏啊?”
  妻子一瘸一拐,很听话地将一桶水倒进了铁锅,然后将柴禾点燃了。
  这是一口六尺的铁锅,平时除了杀猪、做豆腐、煮笋干等等,很少用它。我估计了一下,妻子煮开这锅水的时间,足够了。就对她说:
  “如果水开了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再烧开一次;如果烧开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先洗吧;如果洗完了澡我还没有回来,你就不要等我回来了。”
  妻子很安静地点了点头,然后问我要到哪儿去,我告诉她:“我去帮你买一块香皂。”
  妻子说:“香皂家里还有啊。”
  我说:“家里的香皂洗不掉我的耻辱!”
  然后,我就出了门,走上了大道。大道水泥浇筑,比公路还宽,沿着河滩一直通到王狗家的三层洋楼底下。那洋楼,围着围墙,我考虑到王狗开门探出头来时,我的拳头砸不死他,所以经过一户人家的菜园时,我弯腰拔了一根木桩,拿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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