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雨·雪·雾

作者:苏 北




  雨
  
  我从四川的石渠到甘孜,在高高的盘山公路上看到下面一座城,就像坐在云头看人间。忽然天阴了下来,而且是在我们眼下,一座城不见了。我们的车盘旋而下,就向着那一团黑栽下去,果然有噼里啪啦的雨点,之后就是一片迷蒙了。进城已是暴雨如注,一切都在雨中。停车落定,雨忽然停了。天一下子蓝得碧眼,感觉似乎很高,又似乎很低,仿佛伸手便可触到,可耳朵里一片轰鸣。我住的宾馆的窗户正对着大街。大街的中间一条通天河,河里巨石嶙峋,刚刚的暴雨冲刷着巨石,急速地流下去。我走上街头,街面清洁。那些藏式的建筑,那彩色的雕刻窗户,像人间童话。街上行走的穿藏袍的男子,门口店面坐着的戴藏式装饰的女人。
  我仿佛在梦中。可空气中的细细雨丝,告诉我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曾在一个叫水口的镇上生活过半年。单位分给我的房子,露出大片大片的天。我将床置于一安全处,每天看着星星睡觉。那时星星多,我看一会儿,就睡着了。
  那时我才二十岁,梦一样喜欢上文学,买了许多世界名著,每天诵读几十页,摇头摆尾,弄得一身浪漫气息,仿佛觉得自己的这一生不属于那个小镇。
  有时下雨,房间里有十几处漏雨,我放上大大小小的盆钵,雨落在盆中有金属之音。我蜷于墙角一隅的床上,拥着一床棉被,大声念着《茶花女》。面色潮红,仿佛玛格丽特即将会爱上自己。空气中水分很足,似乎能拧出一把水,我身体湿润,脖梗蓬勃。
  我少时在黄冈羁居过一年。那年夏天大水,一天一场暴雨。明明白云悠悠,看见西天飘来一片巴掌大的乌云,慢慢移至头顶。先乱刮一片疾风,把树叶弄得哗哗作响,家家户户忙关窗户,紧接着是几颗大如黄豆的雨点在空中乱射,打得树叶稀稀拉拉地响。应该打个闪,于是一个大闪。——过了半天,似憋住一般——才缓缓滚过一个闷雷。于是那雨便瓢泼一般倒下来,那稀稀拉拉的声音连成了一片。世界仿佛就在雨中了。
  约摸半个时辰,便慢慢歇下。天于是很快放晴。空气仍有疏疏的毛雨,可太阳已经出来,触目一切都是崭新的,树叶子碧绿碧绿,直叫人怀疑刚才的雨是不是事实。可路边的积水,积水中的树叶、废纸,下水道的哗哗声,都在告诉人们刚才下了一场暴雨。
  我在黄冈生活贫困潦倒,无处不是压抑,有时无聊透顶,就望住这雨,从开始到结束。
  我小的时候,喜欢钓鱼。经常到北乡一个紫竹园子去钓。那是一个不规则的池塘,沿着池塘周围,长满紫溜溜的紫竹。我有时钓着钓着,天开始下小毛毛雨。这样的雨看不见摸不着,可你人是湿的,鼻尖子也是湿的。紫竹在小雨中,低垂着叶子,叶子翠中发紫,十分漂亮。池塘边上,有一个独庄子,三间草顶的房子,矮矮的,是我一个女同学的家。这个女同学叫迟月兰,长得单单薄薄,鼻头小巧。她有时会走过来,看我钓一会鱼。她先是一笑,之后就静静地站着。站了一会儿,她头发就湿湿的了。她鼻尖上还挂着一滴细雨。我见她鼻子十分漂亮,便停了下来,走过去,也不言语,在她面前站一会。这时候她会说:
  “雨大了。还钓啊!”
  我“嗯”了一声,可没“嗯”出来,仿佛嗓子里有东西,一副不自然的样子。迟月兰不说话,过一会儿对我说:
  “你钓吧,回头到我家喝水。”她转身走了。
  我没说话,依然站在那里望迟月兰走。迟月兰瘦长的样子,后面头发很黑。
  我这样钓着就不专注,鱼竿头有几次都戳在水里。半天下来,一条鱼没钓到。倒是有鱼咬钩,可我不是提竿早了就是迟了。终于钓了一条,还是一条昂嗤。昂嗤“滋咕滋咕”,嘴很硬,我下了半天,才将钩子从昂嗤嘴里脱出来。
  那个湿湿的天,可一会儿也停不下来。空气中似乎能拧出水来。你说下雨,它又没下,你说没下,一股细细的雨丝飘在空中。人似乎都湿了。那个草坯的房子,也在雨中湿湿的。
  我也无心再钓。于是便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我正要走,忽然看见迟月兰倚在门边。我走过去,对她说:
  “你没事啊?”
  “本来准备插秧的。”迟月兰说。
  “今天鱼不好钓。应该好钓的,小小的雨。”
  “……”
  “你家塘里鱼多不多?”
  “有鱼吧。有人来钓过……”
  我又站一会儿,实在没说出一句话,于是便走了。
  迟月兰说:
  “走啦。”
  我又“嗯”了一声,嗓子仿佛还是有东西卡着一般。那细细的小雨终于下下来了。我走进雨中,不一会儿,便走开了。回头望一眼,迟月兰倚在小雨中的门框上。我一回头,她转身扭头进了屋子。
  那天晚上,我睡觉老睡不着。眼前老晃着那湿湿的、窄长的池塘和湿湿的迟月兰的影子……那湿湿的天……空气中似乎能拧出水来……
  
  雪
  
  我小的时候,很是孤独,于是经常就在小伙伴家玩。玩得多的,是一个叫冷小七子的家,他们一家对我很好,他还有妹妹,长得纤纤细细,一笑一嘴整齐的米牙,人很好看。我冬天多呆在他家厨房里。厨房里暖和。他们一大家子人,也在厨房里,有时打牌,有时也就闲谈,边闲谈边剥花生吃。吃了一地的花生壳。——我在他家呆那么久,很晚了,我该回去睡觉了。
  一开门,一股寒风就袭进来,人就打个冷颤;低头一看,呀!下雪了!雪把门槛都给盖住!好大的雪。院子里雪白雪白的,天空中还在飘着,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凉清凉。刚才在暖暖的屋里还有些困,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一脚高一脚低的踩住那干净的雪回家。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很好玩。我有点冷,有时也有点怕(因为是个很深的巷子)。只我一个人。那小巷子静极了。每家门槛都被雪白的雪覆盖了,有的门搭扣、把手上都是雪。整个小巷子都是雪白雪白的雪,和我来时不一样了。我回过身看看,在清冷的雪光下,后面只有一条我走过的雪痕子。
  我悄悄地走到自家门口。门口的鸡窝也被大雪覆盖了。鸡听到响动,在鸡窝里“唧唧足足”的。我轻手轻脚的开了门,不开灯,摸黑钻到被窝里。被窝里刺骨的冷。我孤独地睡去。
  有一年冬天,一场大雪之后,我到五姑姑家去。五姑姑家在北乡。我走到半路上,突然又下起了雪。我走着走着,雪越来越大。本来路就不熟,那样的村道都被雪覆盖了。我迷路了!那些路边的村庄,在新旧雪中,仿佛穿上崭新棉袄的乡下娃,都一个模样。我踩着小腿肚深的雪,艰难地走着,几乎绝望了。路边的人家本来不多,门又都关得紧紧的。整个田野没有一个活物。我越走越紧张,心都要从胸口跳了出来。忽然在远远的地方,我见着一个火红的衣裳。我加快脚步想赶过去问路。快到跟前,见那红色的棉袄的胸口抱一大捧碧绿的水芹菜!一个女人,红衣,绿的植物,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简直就是一幅画!走近一看:姑姑!我的五姑姑!我大叫了一声:
  “五姑!”
  五姑回头一望,那个惊喜:
  “你怎么来啦?!”抱着一胸的碧绿愣在那里。
  ——我?我真想一头撞到五姑的怀里!
  进了屋,五姑掸掉我满身满头的雪,从烧得红彤彤的锅膛里,给我掏出一个滚热的红薯。我扎叉着手接住,烫得我颠来倒去的哈气。红薯香极了!
  稍大一点年岁的时候,我有了忧伤,于是爱好上文学。那简直是痴迷极了。我们有了一个小圈子。有时几个文友彻夜长谈,多以西门小街钱家为据点。深夜我从西门小街回家,街上没有一个人,在小巷中,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足音。冬天,有时下半夜一两点,一推门,呵!外面又是一场好大的雪,把一个县城埋得严严实实。屋顶、草垛,门口斜放着的篮子,都被雪覆盖了。连墙边扔的一只烂皮鞋,里面都是满满当当的雪,仿佛是上苍偷偷给我们人类送来的礼品。我踩着崭新洁白的新雪,足下吱吱有声,高一脚,低一脚,走在西门老街的深巷里,可是内心一点都不寂寞,却有着无尽的温暖。一个晚上的长聊,仿佛自己又有所收获,内心自足而快乐,并不感到时令是如何地变换,岁月是如何地悄悄流走。觉得反正年青呢,生命还长,总是有做不完的事,读不完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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