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一个人的旅行

作者:肖欣楠




  一
  
  秦皇岛13日晚报,A5版左下角,有一则不足百字的消息。通讯员××报道,8月9日晚7点左右,×××派出所民警,成功将一名杀害其父并焚尸的女嫌疑犯制服。目前,移交××县刑警大队。经初步调查得知,这名妇女因家庭矛盾与其父长期存在隔阂,当天又因小事争执,后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将其生父杀死。为了掩人耳目,她还残忍地将其父的头颅及四肢砍下,并放在炉灶中进行焚烧。目前,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过程中。
  这条新闻与真实的事件有误差的。其一,严格的说她是没有出嫁的大龄女子,38岁。其二,10年前她遭遇精神刺激,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是名副其实的精神病患者。
  消息总是隔岸观火,不痛不痒,以文字的形式,呈现事件最后的结果。给大众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从中略知世间百态无奇不有。而对于当事者和与事件有千丝万缕关联的人,却恰如一团找不到线头的麻绳,被紧紧地缠在了神经上,一时半刻不容易解脱。
  我不费丝毫力气,便在记忆中捞出了有关她的一切。白皙的脸,体态轻盈。干净,喜欢穿白色和浅绿色的衣服。说话时略带羞涩,声音柔美,眼睛闪亮,总是甜甜地笑。小时候,她的妹妹四凤是我最好的玩伴。自然,就经常出入她家。那时她已经中学毕业了,在家里帮衬着干点农活,做做家务。她和四凤住的房间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洁白的墙壁,湖蓝色的床单,窗子上的玻璃没有丝毫的瑕疵。北面的小木柜上排列着几本书,记得有一本《红与黑》。我和四凤的屁股在她的床单上扭来扭去,常常弄出一些褶皱。她会用力铺平那些小小的褶儿,然后说我们的屁股长了钩子。只有在她给我们讲书里的那些故事时,我和四凤的屁股才会安安静静。
  她家的南面是一条浅浅的小河沟,很多的鸭子霸占了那里。岸上经常有鸭子、鸡、狗或者串来串去的山羊的粪便。正对着她家门口的那一小块儿河岸,是最干净的。她在自家篱笆的周边种下了牵牛花,还有鬼子姜。夏末初秋的时候,其他的花早已丧失了生命力,萎去。牵牛花和鬼子姜却抖擞着精神,把全部的心思开在灿烂的黄和情深义重的紫上。她的一双巧手,把枯燥的生活点缀得让人嫉妒。我喜欢纠缠着她,闻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肥皂味。那种味道干净到人的骨子里。不食人间烟火给她最好,可是,她分明又是落入尘世的精灵,一双巧手随心所欲地安排着有滋有味的生活。
  后来,她是怎么恋爱的,又是和谁,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家乡,去了并不遥远的外地。等我偶或回家,才听说她的精神出了问题。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掉了,姓了不知谁的姓——周,给一个单字——茜。她强迫家人还有她的左邻右舍叫她——周茜。这个陌生的名字谁也不肯轻唤一声,她意识不清楚,大家的脑子还是理智的。她本姓陆,学名陆向杰。一个硬朗的名字,不太符合她文静的性格。终于,她反抗了,在丧失了理智之后,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温柔的名字。甚至一再地对众人重申,是草字头的“茜”,不是单立人的“倩”。或许在她朦胧的意识中,固执地认为这个“茜”,诗意而高雅。就像我们小的时候,反复喊的那个电影《茜茜公主》。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王国里的公主了吧?
  曾经问过她精神失常的原因,版本众多,都是捕风捉影的传言。有人说,是打工时和一个男子恋爱,而那男子抛弃了她,受不了刺激,才疯疯癫癫。另一个版本传得更有些荒唐——她喜欢上了自己的小哥哥(上海军医大学的军官)。因骨肉不能相爱,所以改了姓换了名。乡村的小巷里飘着关于她的种种传言。没有人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对此进行准确的说明,恐怕她的亲人也不知道真正的缘由。一个正常人,突然间丧失理智,其内心一定是经历过旁人无法窥测和揣度的煎熬。倘若是能够对人言,精神上的负担也会相对减轻,不可能把脆弱的神经崩断。
  非典那年,我在家小住,得以有机会亲近乡里乡亲。那个夏季,非典这个可怕的讯息,把天空中仅有的一点温情和湿润都榨干了。强烈的阳光燃烧了空气,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乡路两旁的大槐树低垂着头,像是思考无法预知的命运。知了有一搭无一搭地叫唤,那声音需要走很远的路,才能返回,然后把接力棒传下去,第二声懒洋洋得升起来,在浓密的树叶间摇晃几下,停在某片叶子上,销声匿迹。街上很少有乡人走过,大家借着非典的由头,在家里开了电扇、空调睡大觉,休养生息。我在家门口前面的路上,看到一叶白色的影子飘过。燥热的天气,本没有一丝风,毫不夸张地说,那白色的影子竟然衣袂翩翩。她苍白着脸,瘦得只剩下颧骨,大大的眼睛凹陷下去,下巴突出。手臂被一层皮包裹着,提防骨头一不小心逃跑出来。我不敢认她,又分明是她。曾经乌黑的长发被剪成短发,蓬乱着,自由地生长,像是没有人打理的栅栏,横七竖八,随心所欲地乱躺一气。那个丰润、文静、羞涩、灵气的女子被时间偷走了,留下了一个让人疼痛的躯壳,虚幻地在人世间飘来飘去,没有重量。灵魂被抽空了,就是轻的,轻到只剩下血肉和骨头,扎不下根。
  她停了下来,我听到虚无缥缈的声音,叹息一般从我的前方传过来:你回家了么?她竟然认出了我。我还留在她尚未迷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的大门并未完全关闭。我赶紧点头,有些惊惶失措地回答:是的,非典,我也回家了。三姐。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清楚楚地写着轻蔑。她说:我不是你什么三姐,我是周茜,你长时间不在家,不知道,我就不怪你了。局促和不安占据了我,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我不知道如何补救。又无法开口叫她——周茜。记忆中那个用绿色水壶浇美人指、鸡冠花、地雷花的三姐隐在了早已凋落的花背后。眼前这个女子,瘦骨伶仃,陌生的感觉。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依然那么喜欢干净。白色的长袍子,宽大,没有任何曲线。套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张剪影,刺目。
  她从我面前飘了过去。没有一丝风的酷夏,把她的袍子吹动起来。从后面看,她依旧是不食人间烟火。她是早已不读《红与黑》了吧?她现在的世界里盛载的是什么?这是所有理智而正常的人不可得知的。她继续病着她的病。她的身后时常围绕一群孩子,她像个幼稚园大班的班长,领着孩子们玩捉迷藏,把手里仅有的一点钱换成糖果,一一分给孩子,看着他们吃,然后开心地笑。晚上呢?她有没有失眠的时候,或者偶尔的清醒,她会不会自责、厌恶自己的病症,渴望做一个正常的人,普普通通的女人——恋爱,结婚,生子,熬着岁月,老去?
  她一个人,在我们谁也无法体会的甬道中行走。谁也无力帮助她,或者曾经伸向她的手,因着时间的来回摩擦,生了茧子,最后心也麻木了。习惯了她这样存在,就随了她去。给她足够存活的口粮,支撑着一个人的呼吸。一道人为的墙,在我们和她之间横亘起来,随着时间的迁移,越来越高大,没有谁刻意地去添砖加瓦,却在无形中被扎扎实实、牢固地建立起来。我们在这个世界哭笑,喜怒、哀乐。分分合合,爱爱恨恨,也会精神失常,疯言疯语,却在黑夜转换成白天时,收敛起自己的任性,端庄、理性起来。在某一个虚荣的时刻,嘲笑着那些没有把情绪收藏好的人们。她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人抵御寒冷和黑暗。在自言自语地不断选择中,像是永远算不正确一道题,又不甘心放弃,就在那里反反复复地苦思冥想。其实,只要有一道光亮,一个人和风细雨地点拨,或许就能引领着她走出逼仄的甬道。是我们的首先放弃,让她彻底失望。她再也不肯面对那堵高大的墙,用目光去攀越,用心去盼望。长时间的漠视冷冻了她温热的心。她背转过身去,把我们远远地抛在了墙的这边,自己走了。在独属于她的世界里,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她在肢解她父亲时,这个不懂一点医术的人,竟然有着医术高明的大夫所不能有的技术。她准确无误地找到骨缝,庖丁解牛般把她的父亲肢解成八部分,并且在肢解过程中,从容不迫地用沙土把血痕掩盖起来。她洁白的衣服上,没有一滴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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