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村乱

作者:黄 海




  一
  
  它挂满大大小小蜘蛛网,木栅子的窗户上,清晨的阳光从那里照进来,低潮而幽暗的房子里,祖父(刘氏)躺在竹床上吧嗒吧嗒地吸烟,他靠在土墙上,那只花猫依偎在床边眯着眼睛。炊烟在村庄升起来,我闻到草垛燃烧时的气味,这种潮湿的气味,还有中草药的气味,牲畜粪便的气味正沿着秋天的大道奔袭,在房间弥漫。远处的磨油坊传来茶油芬芳的香气,我经常去那里,坐在牛背上,围着磨子打转,听辗子不断地捣碎茶籽、菜籽、棉籽、桐籽发出的声音。一遍,又一遍。我祖父(刘氏)从前是那个油铺的老伙计,从前的磨油坊是个大食堂,他年轻的时候在那里干过事务长,负责全村子的人吃饭的事情。大锅饭吃了不到两年就散伙了,大食堂就改成了磨油坊。七八头牛拉着磨盘不停地转动,那时候我们骑在转梁上玩耍。我祖母一条腿在1960年落下残疾,干不了田地里的事情,村里人为了照顾她,祖父(刘氏)一直在那里干着打油的事情。那座土砖砌成的房子,被油烟熏黑的木梁,老去的牛皮挂在墙上,草帽和蓑衣也挂在墙上,不用了,那些坏掉的农具堆在墙角,人们懒得管了。我们小的时候把它当作废铁偷卖给了收破烂的乡里人,换成糖果和冰棒,我们还到附近的矿井拾那些埋在矿石里的金属,经常被人呵斥着:你们在干什么?我们一忽闪就跑到茂密的林子里。
  几棵老樟树在村庄的下面,它裸露出粗壮的根,十几头牛拴在那里,苍蝇都叮在那里,像钉子一样,旁边是座低矮的土丘,坟茔种在那里,都是老坟,没有墓碑。好多年了,在这个村子建立之前,他们就被埋在这里,荆棘布满了,有一条小道,从村庄的南头连到北头。一个女人吊死在深夜的树下,多年前的时候,她喝农药自杀过一次,被人救起。她还欠万狗家的半瓶农药没还,就死了。她有一本心酸的家庭史,她弟弟死于刑场,她父亲死于非命,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也弃她而去,她守住她的母亲住在娘家。她死后无地可埋,按村子的风俗,她已经死无葬身之地。后来她儿子把她抬回去,我们也不知道她究竟埋在哪里了。那几棵老樟树的命运也和她一起消失了,它被吹掉之后一直遗弃在路边。它每年发出的芽被人拔掉。它的根最后也枯死了。人们才放下心来。但她的母亲还活着,我那年回家看过她一次,她住在一间潮湿而低矮的房子里,已经不认识我了。有一年,我回到那个村子,他们都搬走了,剩下的几户禁闭着大门,铁锁生了锈,夜里不见灯火。杂草生满了院子,树从青石板的缝子长成树。
  他们有些人移民到了镇上,有些人一去不复返,庄稼地留下来,野草爬满了一地。荒废在那里的烟花厂,伫立着几间小房子散落在坡地上,围墙被人拆走了。这让人想起多年前的一场灾难,它撕毁了那一张张青春灿烂的脸,夺走几口人活着的生命。看厂的老人还呆在那里,他守了好多年,从那以后他再没领过工资了,好在他住的房子还在,他种的青菜和庄稼在那边向阳的山地上。我想那么好的菜地,却不见有牛啃过。我不认识他,他目无表情地看了看我,他低头晒着太阳。一条机耕路上以前走过拖拉机,轮胎陷下的痕迹留了下来,雨天积满水,我有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去。机耕路一直通到山脚下,村子的北头是个碎石厂,现在废弃了。乱石把一个村民砸死了,半边山的石头也被炸掉了。
  我小的时候经常翻过这个山头向北就能看到长江,坐在凉亭上听江轮的汽笛声。凉亭建在山顶,大约一百年的时间,石碑上刻着捐资人的姓名,墙壁上写着一些人到此一游。青石板蜿蜒于山林中,凉山两侧下是凉山水库和万家湾水库,建于1958年。一百年的陈迹还有一口井、祠堂和一片桐树林。多年前,煤矿开采到那里,水井淹死了我的堂妹,后来被人用土填埋了;祠堂在“文革”的时候被彻底毁掉了;桐子沟那时候的桐籽还能卖到油铺去磨油,村子的油灯都是用它榨出来的油。后来,用上了电,他们把那一片桐树全砍了,当柴禾烧了,只留下一个地名:桐子沟,像我的出生地万家湾一样,只有地名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那时候还有大片的梨树林,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栽下的。皂树林也是一大片,在村子的空地上,它的果子可以用来洗涤衣物。空地下是万家湾水库,碧绿的水面宽阔地漾着波光,天空下,山鹰徘徊。我记得皂树林的旁边是一口青砖窑,在靠近水库的地方,它隆起的上方,有口眼,是往里浇水的地方。窑烧好了,青砖或布瓦运空的时候,我经常爬到上面去往里看。这是一个外乡人开的窑子,他有四十岁多的样子,长着络腮胡子,他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他一个人住在窑子旁边自己搭建的简易房子,有人要建房子,需要烧窑的时候,他才开始忙起来,砍柴和筑砖的事情,人家都准备好,他只要把砖往里摆,再用柴禾烧上几天,他就闲下来。他没事就找村上的人聊天和打牌,有时候也给我们一些糖果吃。他在我们印象中是一个好人,但我们不喜欢跟他玩。因为他不喜欢洗澡,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后来村子发生一件大事跟他有关。有一次,他和村子里一个女人睡觉的事被人看见了,就在砖窑里。事情被人揭发到女人丈夫那里,弄得村里村外风雨一片。他没法再在这个村子呆下来,就连夜带着那个女人逃走了。那口窑子在那年夏天被人砸掉了,长满了草,跟什么事情没发生过一样,那块地又恢复了原貌。
  
  二
  
  有一年大水,山洪泻下来,水库淹没了那个土丘,也淹到了家门口,夏天正奔跑而来。突然有一天,村子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在村子周围转了好几天。他们好像要到这里开采煤矿。过了好久,矿井终于在村庄对面的山脚开工了。村上的壮年都去那里下井做工,女人也打些杂工,村庄通了电,孩子们有时候彻夜不归,他们整天去矿上玩。矿井开工了不到半年就被查封了,煤层刚找到,就不让开采了。他们只能在晚上偷偷地开工。老板开始拖欠村民的工资,他们还是不分昼夜地干着。半边山的枞树也被砍伐完了,老板欠着村里的树款没给,煤矿就透水了。老板跑了,幸好没死人。他们在失望中把剩下的煤搬回了家。
  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那时候石灰窑和红砖窑陆续地完工,它们需要大量的煤燃料。村民开始看到希望,煤炭开始涨价,更多人投身到小煤窑的采挖中来。村子上接连开挖了好几个煤井,三五个人合伙就能开工建设,不久煤就采挖了出来。另一家镇办的河口煤矿在村庄的不远处,也采挖出煤。废旧的塑料和铁,发了臭的朽木泡在被机油污染了的水中,淡黄色的混合液咕咕地从那个大池塘经过沉淀后,再流到另一个池塘,散发着臭味流向稻田,另一部分流进水库。我父亲曾在这个矿井做过十几年的窑工,我经常能吃一些又白又大的馒头,那时是我最大的幸福。村子里的人多起来,有从四川、安徽和福建来的矿工,他们到附近的村子租房子,他们很少拖家带口。
  我记得有个四川人,他带了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女人住在村子上,女人平常给他们的老乡洗衣,有时帮他们做饭。村子有几个青年没事可干经常找她玩,时间长了,就有各种故事在村子流传。我见过这个女人,她喜欢穿碎花格子的衣服,人长得很漂亮,白皙的脸上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夏天来了,身体饱满地四处散出青春的芬芳。她从村头那条小溪经过,或者从青石板的小路经过,通常会引来男人们的观望。晚上还有大胆者爬到窗格上看她睡觉和洗澡,人们津津乐道于她和某某种种风情韵事。
  我记得她在村子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的四川老乡都走了,她丈夫死在矿井里,赔了四千元钱。她守了七天灵柩,把他埋在山里一个废旧的矿井旁边,她还栽了几棵柏树,柏树活了两棵,其间有一年她还回来看过,她带着她女儿一起来的。孩子四五岁,她在村子还借住了几天,在我们看来,她还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饱满,而且她和从前一样话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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