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我的北京地图

作者:柳宗宣




  自绘的北京地图
  
  京城好像还在自己的梦中。榆树停在冬日的灰色里,没有转绿的迹象。我从南方某个城市的春天里归来,身上沾惹着那里梨花的香气。北方的春天要比南方晚上一个月,但我看见了连翘花开在皇城根公园的墙角;连翘花和北京的春天在一起,它报道着这里春天到来的消息。六年前的春天,初到北京,我碰见它,是它把灰蒙、暗淡的京城照亮了。
  我看见自己多年前也坐在这823车上。我知道它的路线图——玉泉寺、西便门、平安大道、地安门、东四十条。经过工人体育场,开往东直门终点。
  一个男人在马路边跑动。蓝色运动衫。他呼吸着这座城市早晨可能干净的空气。一个妇女在车站牌旁叫卖着:“北京地图,北京地图。”
  我使用过多少张北京地图,它张贴在一间间租房里,在它面前寻找某个地名、胡同和公共汽车转换的路线和地点。
  忽然发现这座城市变小了,它收缩成一张地图,隐现在我的身体里,我能辨清它的方位。坐车行走在它的每个城区和郊区。历历往事浮现;看见过去的自己在那街坊胡同走动:谋职,找房子,购书,参加画展,访友,诗歌朗诵会。
  这些年的漂泊绘制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地图。我们都有着自己的一张北京地图,在这个巨大的空间版图,描绘出游走的个人行踪。
  多年前那个在北京地图前的我,在纸面上搜查密密麻麻的线条,地名和交通路线,胡同和酒店,永安里地铁的北出口和风入松书店的店面。把纸面上的京城和实际的街道对接起来。你走多少弯路,甚至走错方向,然后你回来,最后找到你要到达的一张桌子旁。这未定的充满各种可能的行走,你在陌生的空阔的让人隐隐害怕的北京城用自己的双脚绘制了一张图;一个人在自己的首都寻找道路,在它曲折的胡同和宽阔的车辆川流不息的长安大街,茫茫楼宇之中找到一间房子,安下自己的卧具,放下自己的电脑和身体。
  那时还不知道自己落入何处,经过哪些房东、房间,遇到哪些人和事,是否最终在北京停落下来,你一无所知,你在一个个瞬间规划、选择、行走、绘制。一张自绘的地图就出来了,在偶然和各种机缘的作用下,它出现在自己的行走之中:从六郎庄到地坛,从双泉堡到花家地南里,地安门;从地安门到通州宋庄、从三元村回返城区,来到东四十二条胡同,然后在朝阳区柳芳街找到浩鸿园静园,两年后搬迁到北三里屯。从建国路29号的兴隆家园,经过地铁八通线回到皇木村,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子,落座到院子的那棵枣树下。一张自己的北京地图就这样呈现在我的回望之中。
  自行车
  
  初到北京,春天的万泉河路。从六郎庄骑车到海淀图书城,然后到中关村邮局十九号信箱取信,骑着诗友的自行车,感觉有些新异,骑车走在北方的天空下,一个人张望着,有些小心翼翼。从地坛那家文化公司出来,住进双泉堡的肉联厂,到中关村不方便了,我买了辆二手自行车,一个卖报妇女从一个车棚里弄来,说很久没有骑它,车上到处是尘土,五十元。简单维修了,应急,图便宜,用它上街购物,在它的座垫上套着塑料袋。车随便停在筒子楼下面的车棚里,那是肉联厂职工过去存放自行车的地方,现在破败在那里,顶棚都残缺了。那车身好像是黄色的,前面装了个筐放点什物生活必须用品。在往清河的路上,车胎没气了,北京边缘,十分荒凉,一个老人在路边,守着一个临时的摊子,他给了我们这种人困难中的帮助。路边下岗理发的,女的,就在路边上为人理发,板寸头,二元。我把自行车支在路边,正襟危坐在那位妇女简陋的木椅子上;那些日子,人与主流社会没有了联系,游离在边缘,就像那自行车随时会被扔弃,被人转手,消失,无人知晓。
  在地安门,我找修自行车的老李从一个清洁工那里购得一辆车身很高大的老式自行车,二十元,从一个楼道里找出来的,我骑它到三联书店看书,就支在对面马路的槐树下或电线杆边,回去后就让它倚在一楼过道墙边,不上锁也没有人要,骑着车身高大的那辆车,不中看,但坐在上面安稳;我用它带过我妻子,从劳动文化宫书市上回来,车兜里放着书,她坐在后边抱着书,我的身上背着书,过南池子,走沙滩,从景山东街,它把我们载回地安门的租房。我离开地安门搬到通县,带着它不方便,把它归还清洁工,在那个筒子楼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你的来与去;那个清洁工帮我楼上楼下运送图书电脑,我没有什么给他的,自行车就算我给他的回报。
  在通县三元村的一居室里,我勤勉写作,妻子料理我的生活,我在客厅里电脑前,她在房间那张二手的席梦思上,没有床架,席梦思就放在水泥地面上。那年是在通县西门市场买的二手货,包括客厅的椅子,我们节省着开支,最后还是觉得要有辆自行车,上街发信取款,妻子买菜购物十分必要。我和她在西门旧货市场用五十元购置了它,那年还算是笔大的开支,凤凰牌,外观不错,买回来没有用几天车胎就要更换,经常漏气,我和妻子过着不断加气的生活。为了把压力降到最低,省去房费的巨额支出,我搬进了大兴庄农民刘殿银的院子里,一个月房费仅一百五十元,我就可以无压力写作了。那辆凤凰车跟随我来到长有向日葵的院子里,我骑着它到村子边缘,把它停在那里,在乡村野地观景跑步。有时候它停在画家的院子。还骑着它到过河北燕郊小镇,停在画家王琰的乡村酒吧,它载着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在那村子晃晃荡荡,随后又跟我回到三元村。自由无职业状态结束了,日日在风寒中到城里上班,几乎用不着它了,就停在小区的车棚里,用时想起它要找很久才找到,才能打开那把锁。有次我找不到它,之前随便停在小区被保安收走了,我说,那是我的车,我能打开它,最后是用身份证把它领回来。
  上班族的生活,顾不了它,它一身尘土,还要不断加气补胎,一日我和妻子坐在上面走着走着就漏气,我找到路边修车的,那满手油污的北方老乡说,你这车要大修了,换胎,内外胎都要换,算计了下要几十元。我想不如卖了,那老乡给了我十五元,觉得有些可惜,隐隐舍不得。这是陪伴我辗转时间最长的一辆车。
  住进自己的房子,非典就来了,单位放假,让我们不要使用公共交通,为了避免传染,那年月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我和妻子步行到自行车超市买了辆永久牌崭新的自行车,在前面安了一个篓子。妻子坐在后边,我调侃着,现在我们有房有车了。新车停在小区的院子,还为它配备了两套锁,十分麻烦,有了财产就是负累。
  在那个房子没有住两年,最后又将它卖掉了。人整个被欲望控制了,你走在大街上人们都盯着你引诱着你去消费,很多很多的事就发生了,你被欲望牵引着,几乎管束不了自己。一日夜里,我反省自己,生活全被自己搞乱了。我说我不能这样下去了,永无止境的物质的追逐,何时有个了断,当我和那辆自行车来了皇木村,我们停在院子里,我对自己说:隐逸静修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北新街
  
  这里保留着我对北京最初的好感,后来消隐了,转移到我内心里,好像一个幻觉,但它曾出现过,在这里:北新街。
  从地坛南门,过环城路,能沿路看见一些低矮的门面,白墙黑瓦的房子,路边的槐树,树影下不多也不少的行人。你可以穿过电车的线网看见远天。从雍和宫路过,可以见到国子监的牌坊,全被槐树笼罩,我恍惚见到古代读书人赴京赶考的身影,他们蓄着辫子穿着长衫。首都图书馆藏在一棵古榆树下面更古老的房子里,那真是一个寂静的去处。当我绕出来迎着北新街往南走过几道十字路口,就可以看见东四十四条,十二条,青年文学杂志社就在胡同里面。从路两面的槐树缝隙间能见到一些古老房子的灰色身影。哦,这就是北京,一个随处可见的古老过去,它朴素的外表,一点不张扬但显出它的厚重和分量,我对自己说这就是北京,我到了它的中间。一条条街道,一幢幢建筑,那由电车线交织在一起的交通网络移进了我的身体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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