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冬天的暖阳

作者:段成仁




  五十码的速度有些快了,我心里想。灰白色的碎石路面被橡胶轮磨光了,化成一颗颗不规则的散弹,迎面直射过来。这种感受很奇怪,刚才我过去的时候,它射出去的方向是那边,现在转过来了。眼前一阵晕眩,方向朝路边偏了一下,下了硬路面,手底一下子软了下来,后视镜里腾起了一阵灰,像是一种提醒,的确,是慢了一步的提醒,如果一阵风在前面卷起一阵尘土,我会及早踩下刹车,等尘土落下去。我会呆想上一会儿,这是土石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有影无形,不能束缚住什么,风一吹,几秒钟就散了,但我还是不愿意走到那里面去。虽然它并不像用镐一下一下挖出来的坑给人的印象,一二尺以下便潮湿了,有水想渗出来的样子,不用说飞扬,甚至有些粘手,有飞溅起来的还粘在衣服上,留下令人打寒颤的味道。
  子弹继续射来,化成老同学的眼睛,有股不舒服夹在里边。控制节气门的手也松了下来,马达由声嘶力竭变为粗粗的喘气声。我本已迟到了,见了老同学怎么说,说才下班,身上怎会有泥星?或者她什么都不问,我心里就会更闷。在农村里有些东西把人变得无助了,会被一些神秘的力量牵着走,有些话就说不出来,说出来后就如针芒在背。正犹豫着,老同学家门右侧的红纸“喜”字就在眼前了,我打了个激灵,身上像有东西被洗刷掉,又连同我的身体的某个部分也挖去了似的。麻木地停车,麻木地走进去,又像逃进去,仿佛只有淹没在里面的人堆里,才冲淡一些急速跳转产生的晕眩。
  半天,从周围的声音里得知,老同学已在中午就已嫁过去,现在是在款待没走的客人。我忽然松了一口气,就像知道周围不会有人明白自己刚犯了罪的那种奇妙的想法。不会有人来问我为何才来,也不会有人来问我刚才都干了些什么,眼前一下子亲切起来。
  没有人注意我身上的泥星,没有人注意我的疲惫,也没有人注意我捏着喜糖的手在抖,没有人知道这双手刚才握过一支镐,这支镐上下翻飞地挖着一个土坑,潮湿的泥土一点点被挖出来,在镐边划出道道弧线飞出去,散落在他的脚边,有些石头砸在他脚上,他一动不动,眼睛看着我们的脚一点点地落下去,他的眼睛里也有一个坑,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深冬的下午天很晴朗,阳光把空中的一切冲刷,直压到地底下,空中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下他的这双眼睛。我们都看着他,没说什么安慰的话,说不出来什么安慰的话,只有镐声回响在深冬的山头上。
  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他还出差在百多公里外的城市里。我们不能不想他怎么回来,我们不能想他会是多么的痛苦,我们不能不想他会泪流满面。早上我们去了,沿路油菜花金黄,吹着昨天一样的晨风,挂着昨天一样的露珠,反射着昨天一样的光彩。但我心里却极力地在找一种感觉,想找出些不一样,来证明这一切已发生,又极不情愿地拒绝着这种感觉,像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那种对生命的向往和珍惜一样的感觉。比如说,如果我不知道这一切,如果我没有听说这一切,如果他不是我的同事,如果世界只有长生没有不老,而这深冬的阳光却又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一切。
  风水先生过来作了几番补充后,我们把“金井”(农村里称“墓穴”为“金井”)挖好了,其时,太阳有些偏西,他过来跟我说,我知道你还有事,你去吧!我心里一抖,是被别人看穿什么似的抖,他又说,没什么,我都能承受这种跳跃,如果不是这段时间村里的年轻人多数不在家里,就不用辛苦你们了。我说什么呢?只能呆望着他,他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
  记忆转回到1987年的除夕下午,母亲分派给我这一年最后的任务:去找一篮猪草。下午的油菜花被蜜蜂的翅膀扇出些年味,我正往嘴里塞青豆荚,母亲带着颤音的声音就穿过冬天的暖阳和已酿好的年味震着心灵了:“林儿!快回来!林儿!快回来!”我熟悉母亲的声音,我熟悉母亲的性格和习惯,当我跑进家门时,证实我刚才的不祥之感的一幕就在眼前:祖太闭着眼斜躺在父亲的怀里,手里捏着个风车。父亲手上有血迹,院子里躺着一只刚被父亲杀死的年夜祭祀用的公鸡,有一条腿偶尔还在抽动,而祖太却不动了。林儿的祖太想她的女儿了,她在这节气里,想她的女儿了,后来,我母亲逢人便这样说,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奶奶一个月前才走掉,祖太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女儿比她小二十几岁,却先她去了,年的团圆的意义刺激了她,她九十多岁的神经是那样的脆弱,即便在这样的暖阳里,只能像薄冰一样,断了,化了,永远地停止了。而远处,驱“年”的鞭炮声从这暖阳里阵阵传来。
  从那时起,我就隐隐约约地感到,温暖的太阳也无法隔开一些东西,如水与火,悲与喜。
  熟悉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我身后,悲伤的影子还未散去,前面,迎亲的吹打已隐隐在耳,毫不留情地将我夹在中间,呼吸困难,头脑混乱。的确,我扬起的灰尘不能束缚住什么,也不能挡住什么,灰尘只是土的另一种存在形式,能带去什么的只有冰冷的土和潮湿的土。即便坐在摆着喜果的八仙桌旁,风水先生的罗盘指针还是在眼前晃动,它指着我同事的母亲去的方向,好像又都指着我们每个人的方向,甩甩头,又只看见头上的太阳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我自言自语。周围有人从说笑中侧目过来。我报以一笑,生涩的笑,很坦然,我知道没有人会在我的笑后面看出些什么不妥来,头上喜气正浓,即便新人已走,深冬的阳光还是把喜气给牢牢地罩住了,这一片天仿佛只与喜事有关,只与笑声有关,只与新生有关。
  冬天的暖阳,照着村外的油菜花田,那儿肯定有蜜蜂用翅膀在扇起一些香气来,我走过去,就能闻得到,只要我走过去。
  
   段成仁,记者,现居云南省永平县,已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