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我看到你青春的碎片

作者:王威廉




  我房间的大门距离楼道对面的房门只有短短两步,但是这两步我从来没有实际走过,仅仅是在想象中一遍遍地跨越了它。
  只有在中午时分,才会听到铁栅栏门被推开而猛烈收缩的“哗啦”声,因为周围太安静了,这种刺耳的声音有时像是一种冒犯。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打破寂静的声音好像不是来自于外部某处,而更像是在自己内部发生的一次小小爆炸,一大段正在漂流的思绪被突然割开,又马上了无痕迹地弥合了。
  我对他人并没有过多的好奇心,而且我经常提醒自己要警惕这种好奇,或许只有在想象中他人才是完美的,才对我自己构成了某种存在论上的意义。但是这两步路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即使我尽量减少出门的频率,也总有一次会碰到她。她是附近中学的学生,个子不高,头发总是梳得很柔顺,像温暖的手掌一样亲密地捂住她的双颊。她很害羞,看见陌生人总是低下头,然后加快了脚步,一下子就从你面前消失了,仿佛只是一阵清风。
  在两步路的距离之外,我只看到过她,没有看到过她的父母,或许她只是为了上学才不得不和父母分开,然后独自一人住在学校附近租来的房子里。但事实也许并不是我说的那样,我只是在猜测和想象。海明威曾谈到如何成为一个好的小说家,那就是对他人不断地观察,“你总得惦记着别人”。观察他人,然后把生活真实的细节变成虚构艺术的骨架,这就是小说家和窥私癖者相区别的地方。但是,我相信还有另外一种类型的小说,它不需要刻意的观察,而更加依赖作者对内心的沉湎。
  这个时代的生活在表面上过于丰富,像是水上的油彩,反射出各式各样的花纹和色泽。假如一味观察他人,难免不被表面的斑斓所眩晕。生活不在别处,不在刻意的追寻中,生活就是按照自己的轨迹去经历,然后所感受和领会到的一切。每个偶然的出现,我都深深地记住它;每次短暂的惊鸿一瞥中,总有意味深长的意蕴。我的生活简单却又丰富,我要求自己像词语在诗歌中敞开一样,向生活敞开。我将变得复杂、多义和变动不居。
  我看到她大清早背着巨大的书包向学校慌张地跑去,看来她也喜欢睡懒觉;我看到她和一大群唧唧喳喳的女生一起放学了却不回家,而是站在楼下嘻嘻哈哈的闲聊,看来她人缘不错,格活泼;我看到她经常出没于我经常光顾的小超市,提回一袋袋零食,看来她有点馋嘴……假设未来的某一天我和她相遇,尽管她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却肯定自己会记得她。我将对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说些什么呢?或许,我会在心里对她说:“我看到你青春的碎片。”
  但是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牢牢地确定我和她在未来不会有相遇的时刻,现在是我和她唯一的交点。而过了现在,她还是真实的吗?她对于我而言还存在吗?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在《惶然录》里写道:“不,他人并不存在……太阳扬起沉重的光翼,泛出刺目而斑斓的色彩,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升起。太阳下面光波闪闪的江流,尽管在我的视野之外,也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涌动。让人们得以放目江河及其滚滚波涛的空阔广场,也是为我一个人而建立。烟草店的帮手葬入一个普普通通的墓穴,不就是在今天吗?今天的太阳,不是为他而升起的。然而,不管我自己如何不愿意,我也不得不突然想到:太阳同样不是为我升起的……”
  在暑假到来的日子里,对门一直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仿佛是一个漫长而又耐心的等待。我想她应该和她的父母团聚在一起了,她此刻应该是开心和幸福的。而我突然觉得耳边的寂静变得静止,变得有些压迫。当我望向窗外,远处学校的红旗在微风中被迫晃动着局部的躯体,而没有人影的四周,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比平时空阔。或许,那就是我虽然渴望却必须忍受的世界的空阔。
  
   王威廉,作家,现居广州。已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