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感官世界

作者:张海龙




  感官世界
  就像你知道或你感觉到的那样:爱与怕,从来就是我们内心最隐秘的情感。因此,我们才小心翼翼地生活,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我们言语滔滔,我们沉默不语,我们排山倒海,我们渊停岳峙,我们小心谨慎或者大胆疯狂地爱着,我们甚至想到了死,只是想要逃脱那最终要到来的结局。那结局,你知道,是消失,是不留一切痕迹地消失。
   爱是一种搏斗,爱是一种掠夺。我们互相搏斗,互相掠夺,也同漫长的时间相互撕咬,我们也在与从来便如此的常识对峙。就像歌中所唱:“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个结果,所有的爱情只能有一个结局……”但我们还是满怀绝望与孤愤,同时挟着狂喜和沉醉,一起向前,向远方,虽然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我们爱着,但不能忍受分离;我们爱着,但不能忍受孤独;我们爱着,但不能忍受隔膜;我们爱着,但不能忍受人群;我们爱着,但不能忍受自己;我们爱着,但不能忍受不爱;我们爱着,但不能忍受浅薄;我们爱着,但不能忍受空洞;我们爱着,但不能忍受世界;我们爱着,但不能忍受岁月;我们爱着,但不能忍受爱……
   爱是最难的事。爱考验着我们的耐心。我们,在爱与怕的冰火两重天里,体会着那巨大的快乐与痛苦。
   日本导演大岛渚在其惊世骇俗的《感官世界》里讲的就是这么一个爱的故事:女人阿部定爱上了一个男人,他们一起合力打开了一个无以复加的“感官世界”——做爱几乎成为生活的全部。疯狂的不加节制的性欲,女人没完没了的要求,男人竭尽所能地满足女人。他们互相掠夺,一起向爱与死的巅峰攀登。爱情使他们的生活黑暗。为了那令人绝望的快感,阿部定用带子勒住了情人的脖颈,他死在了最后一次癫狂的快感中。接下来,阿部定割下了情人的阳具,她失去灵魂的躯壳游荡在大街上。而大街上,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出征。这部电影让人如此惊恐,如此骇人听闻,以致当年在日本放映时引起了全社会的公愤——坚硬的真实就是这样摧毁了我们不堪的内心。
   当爱的味道沾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家具、衣服甚至食物,当爱的感觉必须充斥着每时每刻,不知道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被控制的无助与绝望?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面对这部《感官世界》的时候,最初对于直接的惊恐会变成一种异常压抑的感觉,有人说要呕吐,但更恰当的说法也许和崔健的歌名一样:无能的力量。这部电影太直接,直接到像是有人拿着一把枪插到你嘴里让你去想象子弹的味道。
   然而电影仍然不过是对生活的一种复制。在表面的平淡无奇之下,生活的惊心动魄永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之外。即使如阿部定这样偏执得近乎疯狂的女人,即使她那般爱到死的心情,在我们身边也是俯拾即是。我们必须知道,爱与怕紧紧相伴,这两种感情走到极致时,即使疯狂也会显得温柔,那濒死一般的温柔。
   1998年,兰州庙滩子市场一个卖菜的妇女,她来自内蒙古,抛弃了曾经的家庭,和一位小她十几岁的年轻男子私奔至此。她和他,曾有过俗世上的甜蜜岁月,也曾日日厮守,温柔的手指互相抚摸,滚烫的身体互相纠缠。那时,她和他从没有想过会有不爱的那一天。后来,她发现那男子有了新欢,那亲爱的枕边人身体在这里,心却在那里。于是,恐惧、仇恨与愤怒都在她的心里生根,地狱里的蛇一般咬啮她的心。她下定决心,最后与那情人缠绵一回,然后在他昏睡之时挥刀斩去他的是非根。接着,她手捧那欢爱与背叛的铁证,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她对警察说:“他要离开我,我实在害怕得要命……”
   我已经为一家报纸服务了五年时间,每天都能在社会新闻版上看到这样惨烈的故事。当然,这样的故事出现在报纸上已经足够客观冷静,也足够篇幅短小,不足以完全呈现一个人的命运。可是,你知道,我们总是能通过一个线头就扯出整整一座棉纺厂,那些命运的秘密又岂能遮掩?归根结底,我们内心的爱与怕一点都不比别人少,我们也可能是随机应变突如其来的疯人。
   世界总在我面前模糊一片,我分不清虚拟与真实,但我知道,这正是一个繁杂琐碎而又无所不在无处藏身的感官世界。
   或许,崔健那首几乎无人听懂的《最后一枪》,就是有关这感官世界的最欲言又止又莫可奈何的一个注脚——一颗流弹打中我的胸膛/刹那间往事涌在我的心上/只有泪水没有悲伤/如果这是最后一枪/我愿接受这莫大的荣光/哦哦,最后一枪/不知道有多少,多少话还没讲/不知道有多少,多少欢乐没享/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人和我一样/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个最后一枪/安睡在这温暖的土地上/朝露夕阳花木自芬芳/哦哦,只有一句话,留在世界上/一颗流弹打中我的胸膛/刹那间往事涌在我的心上/哦哦,最后一枪……
   最后一枪,谁被击中胸膛?
   最后一枪,子弹何时出膛?
  
  灵魂之光
   这不是我起的名字,而是喜多郎一首乐曲的名字,也应该是他所有音乐的总名。许多天以来,我一直在想着这个名字,并且为这种深深的宁静的气息所感动。光在黑暗中照亮,照亮了我这个沉思与聆听的人。我将畅饮,我将沉醉……而灵魂将成为疯狂旋舞的石榴树。
   圣琼·佩斯说:
  
   “那痛饮于神灵的某人,
   他的嘴唇由泥土造成。”
  
   这个人正是那痛饮于神灵的某人,他的泥土嘴唇又包含着多么大的秘密!正是这样的秘密才使我学会了倾听,并且开始倾诉。
   先是接触到他的音乐才进而知道了喜多郎这个名字。那是我就读大三的一个冬天,我和朋友们忙着排演一出诗剧《鸟》,但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音乐。直到有一天,外语系的郭冰拿来一盘磁带,一切于是都不一样了,一切于是变得美好起来:舞台上幻化出奇异空灵而明亮清澈的景象——音乐在缓缓地升起,一个婴儿在啼哭,像是刚刚对这个置身其中的世界惊奇不已,那是我们从未听到过的音乐,那是一种漫游的音乐,一种辽阔的音乐。而一群白色的鸟儿正从梦中醒来,开始翩翩起舞,开始让自己的身体飞翔在大气中,似乎它们本身就是被梦做出来的一样。这时,一个老人的声音在黑暗中问候:“你好啊,小鸟……”
   所有的人都屏声静气,细细观瞧静听。我旁边却有一个人在反复地低声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简直就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我回答说:“不,你错了。这只能是天空的女儿。”事实上,这音乐也正是喜多郎的那首《天空》。
   接下来,便开始四下里疯狂搜寻他的音乐。先是觅得了《天竺》、《灵魂之光》,从那时起,我便获得了光照,但我并不知道,沉静的力量在我身上还未完全体现出来。当时我只是反复地讶异于《灵魂之光》中那人声的长吟低回,而这其实正表现了一个灵魂的苦难与抗争,沉醉与狂喜。后来,我又渐渐得到了《天山》、《丝绸之路》、《丝路之旅》和《创造》几盘专辑。其中的每首音乐都像是在飞,都使得我在前行的道路上被光照得更远。甚至,有时我还看到了前方投射出的我的阴影。这阴影就像鼹鼠一样,隐匿、怕光、屈辱,与泥土混为一体。但我却学会了等待,学会了在犹豫不决中产生信心。一个人的急躁是不能过于长久的。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在阴影下开始写作,而烛火在一旁疾疾燃烧……我希望能够通过阴影下的写作去重新找到人生中那条业已迷失的正直的道路,我希望能从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最终醒悟过来,就像但丁那样。
   每当夜阑人静,我的小屋中就弥漫着这孤独的音乐,它像黑夜一样降临。有时,我彻夜不眠,音乐也伴我始终。我会想起我的兄弟颜峻写下的一句诗:“……而彻夜不眠,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见黎明是有罪的。”——艺术其实就是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卡夫卡)。就这点而言,艺术家不可能逃脱囚禁,他们每个人都是自我的囚徒,创作即为心灵的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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