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堆积在月台上的大麻袋投下的夕照的斜影里,弗龙斯基穿着长外套,帽子戴得低低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像笼中的野兽似的在踱来踱去,走二十步就猛地转个身。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上去的时候,觉得弗戈斯基看见了他,却战意装出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毫不在意。
他已经把他和弗龙斯基之间的个人恩怨置之度外了。
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眼里,弗龙斯基这时是一个从事于一种伟大事业的重要人物,而科兹内舍夫认为鼓舞他和向他表示赞许是他的责任。他走到他面前。
弗龙斯基站住了,望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认出他来,就迎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和他紧紧地握了握手。
“也许您不愿意见我,”谢尔盖·伊万内奇说。“但是我能不能为您效点劳?”
“对我来说,无论同谁也不如同您见面那样比较愉快的了,”弗龙斯基说。“对不起,对于我,人生已没有什么乐趣了。”
“我明白,而且愿意为您效劳,”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凝视着弗龙斯基那张流露着明显的痛苦神情的面孔。“要不要为您向李斯提奇①和米兰②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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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李斯提奇(1831—1899),塞尔维亚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在一八七六年塞尔维亚与土耳其战争时他任外交部长,采取亲俄政策。
②米兰·奥布廉诺维奇(1854—1901),于一八七二年统治塞尔维亚。一八七六年,社会舆论迫使他对土耳其宣战,以支持波斯尼亚人民的起义。经过长期战争,塞尔维亚获得独立,米兰于一八八二年自己宣布为国王。
“噢,不!”弗龙斯基说,好像费了很大劲才明白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散散步吧。车厢里那么气闷。一封信吗?不,谢谢您;去赴死是用不着介绍信的!除非是写给土耳其人……”他说,仅仅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他的眼睛里仍然保留着那种气忿的痛苦神情。
“是的,不过同有了准备的人建立关系(这总归还是需要的),对您总要好一些。不过,随您的便。我高兴听听您的决定呢。志愿兵们受到那么多的攻击,像您这样一个人,会在舆论里提高他们的声望哩。”
“我,作为一个人,”弗龙斯基说。“好处就在于,我丝毫也不看重我的生命。而且我有足够的体力去冲锋陷阵,或是击溃敌人,或是战死——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我很高兴居然有适于我献出生命的事业,这生命我不但不需要,而且还觉得很憎恶哩!它对别的人也许是有用的,”由于牙齿不断的剧痛,他的下颚忍受不了地抽搐着,痛得他连心里想的也说不出来。
“我敢预言,您会复元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觉得很受感动。“把自己的弟兄们从压迫下解放出来,是一种值得人去出生入死的目的。愿上帝赐给您外在的成功和内心的宁静,”他补充说,伸出手来。
弗龙斯基紧紧地握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伸出的手。
“是的,作为一种工具我还有些用处。但是作为一个人——我是一个废物了!”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完。
他的坚固的牙齿的剧痛,使他的嘴里充满了唾液,使他说不出话来。他沉默了,凝视着开过来的煤水车的车轮,它沿着铁轨慢慢地平稳地滚来。
突然间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不是痛楚,而是使他异常痛苦的内心的难受,使他一时间忘记了牙痛。他看到煤水车和铁轨,而且受到和一个自从发生了那不幸事件以后就没有见过面的朋友谈话的影响,他突然想起了她;那就是,回想起她遗留下的一切,当他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样跑到火车站站房,在一张桌子上,毫不羞愧地展露在陌生人眼前,停放着她那不久以前还充满生命的、血迹斑斑的遗体;那个完整无恙的、长着浓厚的头发、鬓角上有着发卷的头,朝后仰着;在那红唇半张的妩媚动人的脸上凝结着一种异样的表情——嘴唇上含着凄惨的神情,而在那还睁着的凝然不动的眼睛里带着吓人的光芒,好像在说他们吵架时她对他说过的那句可怕的话——说他会后悔的。
他努力追忆他初次遇见她的时候她的模样,那也是在火车站上,她神秘、妩媚、多情、追求和赐予幸福,不像他所记得的她最后那样残酷无情的报复神情。他极力回想他同她一起度过的良辰美景,但是这些时刻永远被毒害了。他只想得起她是一个获得胜利的、实行了谁也不需要的、但使他抱恨终身的威胁的人。他不再感到牙痛了,一阵呜咽扭歪了他的脸。
默默无言地在行李堆旁边来回踱了两趟,而且控制住自己以后,他镇静地转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自从昨天您就没有得到电讯了吧?是的,他们第三次又吃了败仗,但是预料明天将有一场决战。”
又议论了一阵国王米兰的宣言和它可能发生的巨大影响以后,听见第二次铃声,他们就分了手,回到各自的车厢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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