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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5)


  我第一次划船在瓦尔登湖上的时候,它四周完全给浓密而高大的松树和橡树围起,有些山凹中,葡萄藤爬过了猢边的树,形成一些凉亭,船只可以在下面通过。形成湖岸的那些山太峻削,山上的树木又太高,所以从西端望下来,这里像一个圆形剧场,水上可以演出些山林的舞台剧。
  
  我年纪轻一点的时候,就在那儿消磨了好些光阴,像和风一样地在湖上漂浮过,我先把船划到湖心,而后背靠在座位上,在一个夏天的上午,似梦非梦地醒着,直到船撞在沙滩上,惊动了我,我就欠起身来,看看命运已把我推送到哪一个岸边来了;那种日子里,懒惰是最诱惑人的事业,它的产量也是最丰富的。我这样偷闲地过了许多个上午。我宁愿把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最宝贵的光阴这样虚掷;因为我是富有的,虽然这话与金钱无关,我却富有阳光照耀的时辰以及夏令的日月,我挥霍着它们;我并没有把它们更多地浪费在工场中,或教师的讲台上,这我也一点儿不后悔。可是,自从我离开这湖岸之后,砍伐木材的人竞大砍大伐起来了。从此要有许多年不可能在林间的南道上徜佯了,不可能从这样的森林中偶见湖水了。我的缪斯女神如果沉默了,她是情有可原的。森林已被砍伐,怎能希望鸣禽歌唱?

  现在,湖底的树干,古老的独木舟,黑魆魆的四周的林木,都没有了,村民本来是连这个湖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的,却不但没有跑到这湖上来游泳或喝水,反而想到用一根管子来把这些湖水引到村中去给他们洗碗洗碟子了。这是和恒河之水一样地圣洁的水!而他们却想转动一个开关,拔起一个塞子就利用瓦尔登的湖水了!
  
  这恶魔似的铁马,那裂破人耳的鼓膜的声音已经全乡镇都听得到了,它已经用肮脏的脚步使沸泉的水混浊了,正是它,它把瓦尔登岸上的树木吞噬了;这特洛伊木马,腹中躲了一千个人,全是那些经商的希腊人想出来的!哪里去找呵,找这个国家的武士,摩尔大厅的摩尔人,到名叫“深割”的最深创伤的地方去掷出复仇的投枪,刺人这傲慢瘟神的肋骨之间?

  然而,据我们知道的一些角色中,也许只有瓦尔登坚持得最久,最久地保持了它的纯洁。许多人都曾经被譬喻为瓦尔登湖,但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受之无愧。虽然伐木的人已经把湖岸这一段和那一段的树木先后砍光了,爱尔兰人也已经在那儿建造了他们的陋室,铁路线已经侵入了它的边境,冰藏商人已经取过它一次冰,它本身却没有变化,还是我在青春时代所见的湖水;我反倒变了。它虽然有那么多的涟漪,却并没有一条永久性的皱纹。它永远年轻,我还可以站在那儿,看到一只飞燕但然扑下,从水面衔走一条小虫,正和从前一样。
  
  今儿晚上,这感情又来袭击我了,仿佛二十多年来我并没有几乎每天都和它在一起厮混过一样——啊,这是瓦尔登,还是我许多年之前发现的那个林中湖泊;这儿,去年冬天被砍伐了一个森林,另一座林子已经跳跃了起来,在湖边依旧奢丽地生长;同样的思潮,跟那时候一样,又涌上来了;还是同样水露露的欢乐,内在的喜悦,创造者的喜悦,是的,这可能是我的喜悦。这湖当然是一个大勇者的作品,其中毫无一丝一毫的虚伪!他用他的手围起了这一泓湖水,在他的思想中,予以深化,予以澄清,并在他的遗嘱中,把它传给了康科德。我从它的水面上又看到了同样的倒影,我几乎要说了,瓦尔登,是你吗?

  这不是我的梦,
  用于装饰一行诗;
  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
  甚于我之生活在瓦尔登。
  我是它的圆石岸,
  瓢拂而过的风;
  在我掌中的一握,
  是它的水,它的沙,
  而它的最深邃僻隐处
  高高躺在我的思想中。

  火车从来不停下来欣赏湖光山色;然而我想那些司机,火夫,制动手和那些买了月票的旅客,常看到它,多少是会欣赏这些景色的。司机并没有在夜里忘掉它,或者说他的天性并没有忘掉它,白天他至少有一次瞥见这庄严、纯洁的景色。就算他看到的只有一瞥,这却已经可以洗净国务街和那引擎上的油腻了。有人建议过,这湖可以称为“神的一滴”。

  我说过,瓦尔登湖是看不见它的来龙去脉的,但一面它与莽灵特湖远远地、间接地相连,茀灵特湖比较高,其中有一连串的小湖沼通过来,在另一面显然它又直接和康科德河相连,康科德河比较低,却也有一连串的小湖沼横在中间,在另一个地质学的年代中,它也许泛滥过,只要稍为挖掘一下,它还是可以流到这儿来的,但上帝禁止这种挖掘,如果说,湖这样含蓄而自尊,像隐士一样生活在森林之中已经这么久,因此得到了这样神奇的纯洁,假如茀灵特湖的比较不纯洁的湖水流到了它那里,假如它自己的甘洌的水波又流到了海洋里去,那谁会不抱怨呢?

  茀灵特湖或称沙湖,在林肯区,是我们最大的湖或内海,它位于瓦尔登以东大约一英里的地方。它要大得多了,据说有一百九十六英亩,鱼类也更丰富,可是水比较浅,而且不十分纯洁。散步经过森林到那里去一次,常常是我的消遣。即使仅仅为了让风自由地扑到你的脸庞上来,即使仅仅为了一睹波浪,缅想着舟子的海洋生活,那也是值得的。
  
  秋天,刮风的日子,我去那里拣拾栗子,那时栗子掉在水里,又给波浪卷到我的脚边。有一次我爬行在芦苇丛生的岸边,新鲜的浪花飞溅到我脸上,我碰到了一只船的残骸,船舷都没有了,在灯心草丛中,几乎只剩一个平底的印象;但是它的模型却很显明地存在,似乎这是一个大的朽烂了的甲板垫木,连纹路都很清楚。这是海岸上人能想象到的给人最深刻印象的破船,其中也含有很好的教训。但这时,它只成了长满植物的模型和不显眼的湖岸了,菖蒲和灯心草都已生长在中间。
  
  我常常欣赏北岸湖底沙滩上的涟漪痕迹,湖底已经给水的压力压得很坚硬,或涉水者的脚能感觉到它的硬度了,而单行生长的灯心草,排成弯弯曲曲的行列,也和这痕迹符合,一行又一行,好像是波浪把它们种植的。在那里,我还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球茎,数量相当多,显然是很精细的草或根,也许是谷精草根组成的,直径自半英寸到四英寸,是很完美的圆体。这些圆球在浅水的沙滩上随波滚动,有时就给冲到了岸上来。
  
  它们若不是紧密的草球,便是中心有着一包细沙的。起初,你会说这是波浪的运动所造成的,就像圆卵石;但是最小的半英寸的圆球,其质地也粗糙得跟大的那些一样,它们只在每年的一个季节内产生。我怀疑,对于一个已经形成的东西,这些波浪是破坏多于建设的。这些圆球,出水以后还可以把它们的形状保持一定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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