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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3)


  不多久,不仅在这些湖岸上,在每一个小山,平原和每一个洞窟中,都有霜从地里出来了,像一个四足动物从冬眠中醒了过来一样,在音乐声中寻找着海洋,或者要迁移到云中另外的地方。柔和劝诱的溶雪,比之用锤子的雷神,力量大得多。这一种是溶解,那另一种却把它击成碎片。

  土地上有一部分已没有了积雪,一连几个温暖的日子把它的表面晒得相当的干燥了,这时的赏心悦目之事是用这新生之年的婴孩期中各种初生的柔和的现象,来同那些熬过了冬天的一些苍老的植物的高尚的美比较——长生草,黄色紫苑,针刺草和别种高雅的野草,往往在这时比它们在夏季里更加鲜明,更加有味,好像它们的美非得熬过了冬才到达成熟时期似的:甚至棉花草,猫尾草,毛蕊花,狗尾草,绣线草,草原细草,以及其他有强壮草茎的植物,这些都是早春的飞鸟之无穷的谷仓——至少是像像样样的杂草,它们是大自然过冬的点缀。
  
  我特别给羊毛草的穹隆形的禾束似的顶部所吸引;它把夏天带到冬日我们的记忆中,那种形态,也是艺术家所喜欢描绘的,而且在植物王国中,它的形式和人心里的类型的关系正如星象学与人的心智的关系一样。它是比希腊语或埃及语更古老的一种古典风格。许多冬天的现象偏偏暗示了无法形容的柔和,脆弱的精致。我们常听人把冬天描写成一个粗莽狂烈的暴君:其实它正用情人似的轻巧的手脚在给夏天装饰着寒发呢。

  春天临近时,赤松鼠来到了我的屋子底下,成双作对,正当我静坐阅读或写作的时候,它们就在我脚下,不断地发出最奇怪的卿卿咕咕的叫声,不断地长嘶短鸣,要是我蹬了几脚,叫声就更加高,好像它们的疯狂的恶作剧已经超过了畏惧的境界,无视于人类的禁令了。你别——叽喀里一叽喀里地叫。对于我的驳斥,它们听也不听,它们不觉得我声势汹汹,反而破口大骂,弄得我毫无办法。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这一年又在从来没有这样年轻的希望之中开始了!最初听到很微弱的银色的啁啾之声传过了一部分还光秃秃的,润湿的田野,那是发自青鸟、篱雀和红翼鸫的,仿佛冬天的最后的雪花在叮当地飘落!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历史、编年纪、传说,一切启示的文字又算得了什么!小溪向春天唱赞美诗和四部曲。沼泽上的鹰隼低低地飞翔地草地上,已经在寻觅那初醒的脆弱的生物了。
  
  在所有的谷中,听得到溶雪的滴答之声,而湖上的冰在迅速地溶化。小草像春火在山腰燃烧起来了——“et primitus oritur herba imbribus primoribus evo- cata,”——好像大地送上了一个内在的热力来迎候太阳的归来;而火焰的颜色,不是黄的,是绿的——永远的青春的象征,那草叶,像一根长长的绿色缎带,从草地上流出来流向夏季。是的,它给霜雪阻拦过,可是它不久又在向前推进,举起了去年的干草的长茎,让新的生命从下面升起来。它像小泉源的水从地下淙淙的冒出来一样。它与小溪几乎是一体的,因为在六月那些长日之中,小溪已经干涸了,这些草叶成了它的小道,多少个年代来,牛羊从这永恒的青色的溪流上饮水,到了时候,刈草的人把它们割去供给冬天的需要。我们人类的生命即使绝灭,只是绝灭不了根,那根上仍能茁生绿色的草叶,至于永恒。

  瓦尔登湖迅速地溶冰了。靠北,靠西有一道两杆阔的运河,流到了东西更阔。一大部分的冰从它的主体上裂开了。我听到一只篱雀在岸上灌木林中唱着——欧利,欧利,欧利——吉泼,吉泼,吉泼,诧,却尔——诧,维斯,维斯,维斯。它也在帮忙破裂冰块,冰块边沿的那样巨大的曲线是何等的潇洒,跟湖岸多少有着呼应,可是要规则得多了!这是出奇的坚硬,因为最近曾有一度短短的严寒时期,冰上都有着波纹,真像一个皇宫的地板。
  
  可是风徒然向东拂过它不透光的表面,直到吹皱那远处活的水波。看这缎带似的水在阳光底下闪耀,真是太光辉灿烂了,湖的颜容上充满了快活和青春,似乎它也说明了游鱼之乐,以及湖岸上的细沙的欢恰。这是银色的够鱼鱼鳞上的光辉,整个湖仿佛是一条活跃的鱼。冬天和春天的对比就是这样。瓦尔登死而复生了。可是我已经说过,这一个春天湖开冻得更为从容不迫。

  从暴风雪和冬天转换到晴朗而柔和的天气,从黑暗而迟缓的时辰转换到光亮和富于弹性的时刻,这种转化是一切事物都在宣告着的很值得纪念的重大转变。最后它似乎是突如其来的。突然,注入的光明充满了我的屋子,虽然那时已将近黄昏了,而且冬天的灰云还布满天空,雨雪之后的水珠还从檐上落下来。我从窗口望出去,瞧!昨天还是灰色的寒冰的地方,横陈着湖的透明的皓体,已经像一个夏日的傍晚似的平静,充满了希望,在它的胸怀上反映了一个夏季的夕阳天,虽然上空还看不到这样的云彩,但是它仿佛已经和一个远远的天空心心相印了。我听到有一只知更鸟在远处叫,我想,我好像有几千年没有听到它了。
  
  虽然它的乐音是再过几千年我也决不会忘记的——它还是那样甜蜜而有力量,像过去的歌声一样。啊,黄昏的知更乌,在新英格兰的夏日的天空下!但愿我能找到他栖立的树枝!我指的是他;我说的是那树枝。至少这不是Turdus migrato- rius。我的屋子周围的苍松和矮橡树,垂头丧气已久,突然又恢复了它们的好些个性,看上去更光亮,更苍翠,更挺拔,更生气蓬勃了,好像它们给雨水有效地洗过,复苏了一样。我知道再不会下雨。看看森林中任何一个枝桠,是的,看看你那一堆燃料,你可以知道冬天过去没有。
  
  天色渐渐黑下来,我给飞鹅的映声惊起,它们低飞过森林,像疲倦的旅行家,从南方的湖上飞来,到得已经迟了,终于大诉其苦,而且互相安慰着。站在门口,我能听到它们拍翅膀的声音;而向我的屋子方向近来时,突然发现了我的灯火,喋喋的声浪忽然静下来,它们盘旋而去,停在湖上。于是我回进屋子里,关上门,在森林中度过我的第一个春宵。

  在黎明中,我守望着雾中的飞鹅,在五十杆以外的湖心游泳,它们这样多,这样乱,瓦尔登仿佛成了一个供它们嬉戏的人造池。可是,等到我站到湖岸上,它们的领袖发出一个信号,全体拍动了翅膀,便立时起飞,它们列成一队形,就在我头顶盘旋一匝,一共二十九只,直向加拿大飞去,它们的领袖每隔一定的间歇便发出一声映叫,好像通知它们到一些比较混浊的湖中去用早饭。一大堆野鸭也同时飞了起来,随着喧闹的飞鹅向北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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