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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地区之声报》的编辑阿戈斯蒂尼奥·皮涅罗是若昂·埃杜瓦多的表哥。因为他背驼得厉害,又身患肺结核,人们都叫他“罗锅儿”。他脏得出奇;他那张蜡黄的、带点女人气的小脸以及他那双邪恶的眼睛都说明他过去曾沉溺于猥亵的恶习之中。在莱里亚,人们都说,他曾参与过各种各样的罪恶活动。就是现在人们也经常听到有人对着他大声叫嚷:“看你是个残废,不然早把你身上的骨头都敲碎了。”他意识到自己的驼背足以保护自己,所以干起坏事来愈加肆无忌惮。他是从里斯本来的,这一点使得镇上一些比较正派的人对他更加怀疑。人们说他嗓子粗而嘶哑是因为他没有声门;在他弹奏吉他时,人们发现他的手指全被纸烟熏黄了,而且他的手指甲也特别长。
  《地区之声报》是由在莱里亚被称作“马伊阿集团”的一伙人创办的。这个集团对地方长官特别仇恨。这个集团的首领和候选人戈丁尼奥博士,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发现阿戈斯蒂尼奥正是他所要物色的那种人:这个集团正需要一个会舞文弄墨而又无所顾忌的流氓,能用犀利的文笔、夸张的词句,把种种侮辱、影射、中伤他人的报道以及戈丁尼奥博士亲自带到报馆来的草稿写得绘声绘色。阿戈斯蒂尼奥是个专写下流文章的好手。他们每月给他十五个金币,并在报馆里给他安排了住处,就在离广场不远的一条小巷里,一幢破旧楼房的四层楼上。
  阿戈斯蒂尼奥撰写社论、当地新闻和《里斯本通讯》栏里的文章;而普鲁登西奥学士则负责名为《莱里亚闲谈》的文学副刊。普鲁登西奥是个很正派、很耿直的青年,对阿戈斯蒂尼奥先生厌恶之极;但他渴望出名,因此每个星期六便强迫自己跟他像兄弟一般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修改自己文章的校样。他的散文意象奇特、文体华丽,镇上的人们读了都啧啧称赞:“好文采!天哪,真是好文采!”
  若昂·埃杜瓦多也承认阿戈斯蒂尼奥是个流氓;白天他不敢让人看到他跟他一起在街上散步;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喜欢到报馆去拍抽烟,听阿戈斯蒂尼奥谈里斯本的风光,谈他受雇于两家报馆,受雇于伯爵路大戏院,受雇于当铺和其他行业时的情况。这些拜访都是秘密进行的。
  他每次夜里来的时候,二楼的印刷间都已经关闭(报纸每星期六印刷);若昂·埃杜瓦多总是发现阿戈斯蒂尼奥坐在楼上一间黑暗的、像山洞一样的房间里,穿着一件旧的皮外衣,上面挂奖章用的银质棒状扣已经当掉了。他正弓着腰,借着一盏破煤油灯的灯光,对着长条校样冥思苦想,在为报纸的出版做准备。若昂·埃杜瓦多总是往那张藤料作底的沙发上一坐,摊开四肢,或者走到某个角落里把阿戈斯蒂尼奥那把破吉他找出来,把最新的法多歌乱弹上一通。而那位报界人士却攥紧拳头撑住前额,煞费苦心地在修改一篇他不满意的文章。如果法多歌也没能给他以灵感,他便走到食橱前,为自己斟上一杯杜松子酒,先在臭嘴里咕噜一阵,然后再咽下去;接着,他便高声打着呵欠,伸伸懒腰,点上一支香烟;在吉他的伴奏下扯起嘶哑的嗓门唱了起来:
    是我残酷的命运啊,
    使我落到了这般田地。
  吉他有节奏地弹着:得一铃,叮,叮,得—铃,叮,当。
    都因为命运不佳啊,
    我的一生才这样断送殆尽……
  这首歌似乎总会使他回想起他在里斯本的日子,因为他接下来总是恶狠狠地说:
  “这里简直就是猪圈!”
  他永远不会甘心住在莱里亚;因为在这里,他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跟安娜·阿尔法伊阿塔或者跟比戈迪尼亚一起,坐在若昂大叔在莫拉里亚开的小酒馆里喝上三瓶葡萄酒,同时听着嘴里叼着雪茄烟、半闭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的若昂·达斯·比斯卡斯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如泣如诉地讲述索菲亚之死的故事了!
  过了一会儿,为了安慰自己,证明自己确有天才,他便把自己的文章高声读给若昂·埃杜瓦多听。若昂很感兴趣,因为这些充满了对教士的侮辱的文章,跟他的看法正好不谋而合。
  正是在这个时候,由于济贫院那个众所周知的问题,戈丁尼奥博士对教士会和一般的教士变得深恶痛绝,充满了敌意。他一向就不喜欢教士;他患有严重的肝病,而教堂总使他想到墓地,所以他特别厌恶教士穿的黑色长袍。在他看来,这好像是一种死的威胁。由于阿戈斯蒂尼奥有很深的积怨要发泄,再加上戈丁尼奥博士的怂恿,他便把种种诬蔑、诽谤之词大加夸张:但他缺少文学天才,只好频频借助于一些浮夸的词句,把他那些骂人的文章塞满,所以大教堂神父说,这只是狗在汪汪叫,根本咬不到人。
  一天夜里,若昂·埃杜瓦多发现阿戈斯蒂尼奥对自己那天晚上写的一篇文章兴致极高,因为他在那篇文章中模仿维克多·雨果的笔法,塞进了不少嘲弄的词句。
  “你瞧着好了!”他说,“这篇文章一定会引起轰动。”
  像过去一样,这是一篇攻击教士、歌颂戈丁尼奥博士的文章。在列举了“那位非常可敬的一家之长”戈丁尼奥博士的种种美德,评述了他在法庭上滔滔不绝的雄辩“把众多的不幸者从法律的魔掌中解救出来”之后,文章突然笔锋一转,用一种虚张声势的口气,把耶稣基督拉扯进来:“谁可能会对您说过呢,”(阿戈斯蒂尼奥大声疾呼)“啊,不朽的耶稣!当您在各各他高地因失血而奄奄一息之时,谁可能会对您说过,有一天,有人会在您的圣像之下,并以您的名义把戈丁尼奥博士从一家慈善机关中赶出来呢——他有着最纯洁的心灵、最活跃的头脑……。”戈丁尼奥博士的美德一项一项地罗列出来,如同游行的行列一般,庄重而崇高,作者把许多高尚的形容词生搬硬套地用了上去。
  在对戈丁尼奥博士大肆描述了一番之后,阿戈斯蒂尼奥又把读者直接带到了罗马:“在十九世纪的今天,在信奉自由主义的莱里亚人面前,谁敢把《谬说汇编》的原则搬出来?很好。你们想开战吗?好吧,我们奉陪!”

  ①指罗马教皇庇护九世于一八六四年公布的《现代错误学说汇编》。
  “怎么样,若昂?”他说。“很有力吧?很富有哲理性吧?”
  他又拿起文章来继续读道:“你们想开战吗?好吧,我们奉陪!我们将继续高举起我们神圣的战旗,请注意,这战旗绝不是那些蛊惑民心的政客们所举的大旗!我们将用坚定的手臂把这战旗高高举起,向着公民自由的最高堡垒前进,我们将面对莱里亚,面对欧洲大声疾呼:十九世纪的国民们,准备战斗!为了人类的进步,拿起武器来!”
  “怎么样?这将使他们彻底完蛋!”
  若昂·埃杜瓦多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用跟阿戈斯蒂尼奥夸张的文体协调一致的措词慷慨激昂地说道:
  “教士们想把我们重新拉回到黑暗的中世纪,拉回到那个罪恶的时代中去!”
  这番文绉绉的表白使这位报界人士大吃一惊:他盯着若昂·埃杜瓦多看了一会说道:
  “你为什么不也写点东西呢?”
  书记员微笑着回答说:
  “我,阿戈斯蒂尼奥,我正是写文章攻击教士的最合适的人选。我可以历数他们的种种腐败。最了解他们的正是我!”
  听到这话,阿戈斯蒂尼奥随即要求他一定把这篇文章写出来。“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老弟!”
  前一天晚上,戈丁尼奥博士曾向他建议说:
  “所有的教士身上都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如果有什么丑闻,要详详细细地写出来!如果没有,就编一个!”
  阿戈斯蒂尼奥也和蔼可亲地加上一句:
  “不必在词藻上费心,我会替你把它修饰华丽的。”
  “让我想想看,让我想想看,”若昂·埃杜瓦多说。
  从那以后,阿戈斯蒂尼奥便一直对他说:
  “文章怎么样了,老弟?把文章拿给我吧。”
  他渴望拿到这篇文章,因为他知道若昂·埃杜瓦多生活在那个以大教堂神父为首、经常去胡安内拉太太家串门的小集团圈子之中,他认定,他一定知道一些特别见不得人的隐私。
  然而,若昂·埃杜瓦多这时却支支吾吾地说:
  “如果让人家查出来可怎么办呢?”
  “不会的!”阿戈斯蒂尼奥肯定地说。“文章将用我的名义发表,也可以作为报社写的文章。看谁会知道?”
  说来也巧,第二天晚上阿马罗神父把某样东西偷偷塞给阿梅丽亚时,正好被若昂·埃杜瓦多瞥见;于是第三天,埃杜瓦多带着那种通宵不眠所造成的苍白面容来到报社,手中拿着用印刷体工工整整抄写好的五大张稿纸。这就是那篇文章,题目是:《当代的法利赛人!》文章的开头几段先是添油加醋地把耶稣基督和他在各各他的遇难描写了一番,然后便对迪亚斯神父、布里托神父、阿马罗神父和纳塔里奥神父进行了恶毒的攻击,文章虽未指名道姓,但每一段指的是谁却清清楚楚,明眼人一看便知。

  ①法利赛人:古代犹太教一个派别的成员;该派标榜墨守传统礼仪,基督教《圣经》中称他们是言行不一的伪善者。
  “每人都吃到一棍子!”阿戈斯蒂尼奥洋洋得意地说。
  “什么时候发表?”若昂·埃杜瓦多问。
  阿戈斯蒂尼奥搓了搓手,考虑了一下说:
  “文章很厉害呢,你这个魔鬼!就像点了他们的名一样!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会安排发表的。”
  他很慎重地把文章拿给戈丁尼奥博士去看,博士说这是“一篇极其辛辣的讽刺作品”。戈丁尼奥博士和教会之间只存在着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一般说来,他承认在群众中需要有宗教信仰;另外,他的妻子、美丽的唐娜·坎迪达也倾向于宗教,而且已经在说什么报纸和教士之间的论战使她忧心忡忡了。戈丁尼奥博士宣称,他并不想在他本人和教士们之间增加不必要的怨恨情绪,并说他已预见到,他对家庭和睦的热爱、对社会秩序的关心和他作为一个基督徒的责任感很快就会迫使他和解;这虽然跟他的主张大相径庭,但是……
  因此,他对阿戈斯蒂尼奥简短地说:
  “这不能作为报社的文章发表,只能作为一篇通讯见报。照我的命令去办吧。”
  于是阿戈斯蒂尼奥通知书记员,他的大作将刊登在《通讯》栏下,署名“一个自由主义者”。只是若昂·埃杜瓦多原先在文章结尾处曾大声疾呼:“要警惕啊,母亲们!”而阿戈斯蒂尼奥认为这一结尾可能会带来一种开玩笑的回答:“我们警惕得很呢!”
  他们经过再三斟酌,最后决定文章这样结尾:“当心,穿黑袍的教士们!”
  星期天这天,署名“一个自由主义者”的通讯发表了。
  那个星期天的整个上午,阿马罗神父从大教堂回来以后,便一直忙着字斟句酌地给阿梅丽亚写信。像他对自己所说的那样,“我对于那种不进不退,只是看一眼或者捏下手的关系已经不耐烦了。”于是一天晚上,在牌桌旁边,他便交给她一封用蓝墨水精心写成的短信。“我想单独见你一面,因为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你能提出一个安全的地方吗?愿天主保佑我们的爱。”她没有回信。阿马罗很烦恼,因为他在这天早上九点钟的弥撒上没有看到她,心里很不高兴,便决心给她写封情书,把一切都讲清楚。他准备好一些缠绵而感伤的语句,自己看了心也怦怦地直跳;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把香烟屁股丢得满地板上都是,每隔一会便俯身到《同义词词典》上查个不停。
  “我心中的阿梅丽亚,(他写道)我在你母亲家里交给你一封短笺,你至今未予答复,这其中有些什么一本正经的理由,我真猜不透。我已向你指出,我需要单独跟你谈一谈;我的动机是纯洁的,在我清白的、深深爱着你的心灵中,毫无罪恶的念头。
  “你应该懂得,我可以起誓我对你怀有一腔炽热的感情,而且我觉得(如果那一双眼睛——我生命的信标灯,它的光辉指引着我犹如星辰指引着航海家——没有欺骗我的话)你,我的阿梅丽亚,对那个如此爱慕你的人也颇有好感;那天玩用‘排号’牌戏,利巴尼尼奥连赢了头六盘,你趁众人吵嚷之际在桌下满怀柔情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使我觉得天国之门已在我的面前打开,我可以听见天使们在扬声高呼‘和散那’!可你为什么不回信呢?如果你认为我们的爱情会受到我们的保护神的非难,那我可以告诉你,你这样拖着我,使我一直心神不定,受尽折磨,甚至在做弥撒时也打不起精神来侍奉天主,你犯的罪孽就更大了。如果我发现你我之间这种相互的爱慕之情是魔鬼诱惑的结果,那我自己就会说:‘啊,我亲爱的孩子,为了稍稍报答耶稣基督为我们洒的鲜血,让我们为了他牺牲我们的爱情吧!’但我审问过自己的灵魂,结果发现它犹如百合一样洁白。你的爱情也像你的灵魂一样纯洁;在光辉的来世,你我的灵魂总有一天会在天国唱诗班的歌声中结合。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啊,我亲爱的阿梅丽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可以把你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去!

  ①赞美天主之语,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九、十五等节。
  “请回信告诉我,你是否觉得咱们可以找个下午在莫雷纳尔相会。我渴望着把燃烧在胸中的激情告诉你,渴望着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告诉你,渴望着把你的小手放在我的手中抚摸。我希望你的小手在爱情的路上为我指引方向,把我一直带到天国的极乐世界。
  “再见吧,我的迷人的天使,接受你的情人和神父奉献的爱情吧,阿马罗。”
  晚饭后,他用蓝墨水把这封信抄了一遍,然后把它整整齐齐地对折起来放进黑袍子的衣袋里,便往济贫院路走去。刚走到楼梯口他就听到纳塔里奥尖着嗓子在争论的声音。
  “谁在上头?”当鲁萨紧裹着围巾,端着灯走过来时,他问她道。
  “太太们都在,还有布里托神父和纳塔里奥神父。”
  “好极了,真是一次难得的聚会!”说着他便一步两级地跳上楼梯。走到客厅门口时,他没有脱掉斗篷,只把帽子一本正经地从头上拿下来,然后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祝你们大家晚上好!”
  话音未落,纳塔里奥便一下子站到他面前,大声说道:
  “你来得正好,你看这事怎么样?”
  “什么事?”阿马罗问道。这时他才注意到众人都一声不响,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这么说,你还没看到啊,阿马罗神父?”他们大声说道。“你没看《地区之声报》吗?”
  “这种报纸我是从来不看的,”他说。
  于是太太们愤愤不平地喊道:
  “哎呀!真是太无耻了!”
  “哎呀!太不要脸了,神父先生!”
  纳塔里奥双手插在衣袋里,带着一种嘲弄的微笑注视着阿马罗,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你没看过!你没看过!那你在干什么来着?”
  这时已感到震惊的阿马罗注意到阿梅丽亚苍白的面色和她红红的眼睛。最后,大教堂神父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
  “我的朋友阿马罗,我们让人家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
  “天哪!”阿马罗喊道。
  “是的,一记狠狠的耳光!”
  “大教堂神父先生有份报纸,他应该把那篇文章大声读一遍,”老太太们建议道。
  “念吧,迪亚斯,念吧,”纳塔里奥说,对她们的建议表示支持。“念一念好让我们高兴高兴!”
  胡安内拉太太挑亮灯芯;迪亚斯神父在桌边舒舒服服地坐好,把报纸打开,小心地戴好眼镜,把鼻烟手帕摊在膝盖上,然后扯起他那使人昏昏欲睡的嗓子开始念起通讯栏中的那篇文章来。
  文章的开头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在几段很动人的文字中,“一位自由主义者”为了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而谴责法利赛人:“你们为什么害死了他?(他大声疾呼地喊道)回答!”于是法利赛人回答说:“我们杀死他,因为他是自由、解放的象征,新世纪的曙光……”接着“一位自由主义者”又以粗犷的笔触,描绘出一幅髑髅地夜晚的景象:“耶稣高悬在十字架上,遍体创伤,兵士们拈阄分他的衣服,难以控制的人群推撞着,拥挤着……”然后,“一位自由主义者”又转回来对着那些郁郁不乐的法利赛人大声地讽刺道:“想想你们干的好事吧!”接下来,文章作者很聪明地从耶路撒冷一步一步地转到了莱里亚:“也许我们的读者以为这些法利赛人已经死绝了吧?你们大大地想错了!他们还活着!我们认识他们;在莱里亚到处可以看到他们,现在我们就把他们拉出来示众……”

  ①即耶稣受难地各各他。
  “现在他们开始了,”大教堂神父说,一边从眼镜上方望出去,扫了众人一眼。
  他们的确是开始了;他们毫不留情地展现出一幅教士群丑图:第一个是布里托神父,“瞧他那副丑态,”“一位自由主义者”写道:“胖得像一头公牛,趴在他那头褐色的母马身上……”
  “连马的颜色也攻击到了!”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带着虔诚的义愤低声抱怨道。
  “……他呆若木鸡,连拉丁文也不懂……”
  阿马罗神父像遭了雷击一般,突然喊了起来:“唉呀!唉呀!”而布里托神父则满脸涨得通红,在椅子上动来动去,两手慢慢地搓着膝盖。
  “这真可以说是当头一棒,”大教堂神父说,接着又故作平静地念了下去:
  “……他虽然举止粗鲁,但有时候——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也并非不愿意表现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他选中了他的农庄管理人的合法妻子作为他的杜尔西内娅……”

  ①杜尔西内娅:堂吉诃德心目中的情人;见西班牙小说家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
  布里托神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要从头到脚狠抽他一顿!”他大声喊道,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着又气得一屁股坐了下去。
  “听好,老兄!”纳塔里奥说。
  “谁还听得下去!我只想用鞭子狠狠地抽他!”
  “可你要是不知道这位自由主义者是谁呢?”纳塔里奥说。
  “什么自由主义者!”他大声叫道。“我要用鞭子抽的是戈丁尼奥博士。报纸是戈丁尼奥博士办的。我要用鞭子抽的就是戈丁尼奥博士!”他的嗓子嘶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狂怒地拍着大腿。
  “别忘了一个基督徒的职责就是宽恕别人的伤害,”胡安内拉太太用一种安慰人的口气说,接着又举了基督逆来顺受,置种种打击于不顾的例子。“我们应该效法基督才对。”
  “那个基督,那个大傻瓜!”布里托脸涨得通红,怒吼起来。
  这句亵渎神明的话引起了众人的惊恐。
  “天哪,布里托神父,天哪!”大教堂神父的姐姐大声喊道,一下于瘫在椅子上。
  利巴尼尼奥被这场灾祸压垮了,他两手抱着头,喃喃说道:
  “唉呀,圣母马利亚,这话真可以让老天爷一个霹雳把你打死了!”
  阿马罗神父看到阿梅丽亚吃惊的面容,便严肃地说:
  “真的,布里托,你说得太过分了。”
  “可你们为什么都攻击我呢!”
  “老兄,没有人攻击你!”阿马罗板着脸说。接着他又以教师的口吻说:“我刚刚想起来,斯科梅利神父曾建议,当一个人犯有亵渎神明之罪时,作为一种义务,他应该作一次全面的忏悔,隐居两天,只吃面包喝开水。”
  布里托神父发出了悲叹声。
  “好的,好的,”纳塔里奥重又开始说道。“布里托犯了滔天大罪,不过他知道该怎样乞求天主宽恕,而天主的仁慈也是无限的!”
  接下来是一阵不安的沉默,只听见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太太在喃喃自语,说她吓得血都凉了;大教堂神父在刚才那场灾难性的混乱中把眼镜放在桌子上,这时他又把它拿起来戴好,安详地继续读下去:
  “……你认识另一位长着白鼬脸的神父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纳塔里奥神父。
  “……不要相信他:他出卖朋友时绝不会犹豫不决;只要可能他就会欺骗你;停一下!当心!他的种种阴谋已在教士会中引起混乱,因为他是整个主教管区内最最该死的一条毒蛇,但尽管如此,他对园艺学却极为喜爱,精心培育着‘他花园里的两朵玫瑰花’。”
  “天哪,听他说的!”阿马罗大声喊道。
  “现在你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纳塔里奥气得脸色发青,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说。“你们有什么感想?你们知道,我讲起我的两个侄女来,总是把她们称作我花园里的两朵玫瑰花。这是我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而他们居然把这个也写了进去!”他微微一笑,接着又恶狠狠地轻声说道:“不过明天我一定要知道这是谁写的?你们看着好了!我一定要知道这是谁写的!”
  “根本不必放在心上,纳塔里奥神父,蔑视它……”胡安内拉太太息事宁人地说。
  “谢谢你,太太,”纳塔里奥鞠个躬,带着嘲讽的口吻回答说:“谢谢你!你这话算是说到家啦!”
  大教堂神父以他那冷静的声音又继续读了下去。这是他本人的一幅肖像画,笔端充满了憎恨。
  “……有一位臃肿贪吃的大教堂神父(年轻时在唐·米格尔国王手下做过执鞭吏),曾被逐出奥伦教分区,在某神学院担任过伦理学教师,今天他是莱里亚镇上的‘伤风败俗教师’……”
  “太无耻了!”阿马罗激动地大声喊道。
  大教堂神父放下报纸,慢条斯理地、沉重地说道:
  “你们以为我会理睬这些话吗?我会吗?感谢天主,我不愁吃不愁喝!谁想对我嗥嗥叫,就让他叫吧!”
  “这话不错,兄弟,”他姐姐插嘴说,“可同时,人也要有点自尊心才行!”
  “喂,姐姐!”大教堂神父回答说。他因为怒火中烧,话中已带有怨恨之意。“喂,姐姐!没有人请你发表高见!”
  “你也不必咬我!”她大声喊道,摆出了一副打架的姿势。“我什么时候想发表意见就发表意见,我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就算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好了,好了!”众人纷纷说道,力图使她安静下来。
  “少说两句吧,姐姐,少说两句吧!”大教堂神父一边把眼镜折好一边说。“不然你的假牙就要落下来了!”
  “你这个不懂规矩的家伙!”
  她本来还想多讲几句的,但一口气没喘过来,话给卡住了,突然她连声喊道:“啊,啊!”
  胡安内拉太太和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怕她歇斯底里大发作,连忙挽住她的手臂,把她带到楼下的房间去,用些安慰的话使她平静下来:
  “你们俩都吵得没意思!这都是为的什么呀,好人儿!让人家看见像什么?圣母马利亚会保佑你们的!”
  阿梅丽亚打发人买来香橙花替她泡了杯茶。
  “别管她,”大教堂神父喃喃地说:“别管她!过一会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使性子!”
  阿梅丽亚忧伤地看了阿马罗一眼,便下楼来到下面房间里。跟她一起下楼的还有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和耳朵聋的甘索索,她们也都想去安慰安慰唐娜·若塞帕——“那个可怜的人!”楼上只剩下了几位教士;大教堂神父重又拿起报纸,转身对阿马罗说:“好,现在轮到你了。”
  “看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吧!”纳塔里奥说。
  大教堂神父清了清喉咙,向灯光处靠近了一些,大声读道:
  “……但真正的危险人物还是某一位年轻而自负的教士,他靠首都某位伯爵的权势当上了教区神父,在一个很好的人家里混得挺熟,这家人家有位涉世未深的少女,于是他便借其圣职之便,在这位天真少女的心灵中播下邪恶的情欲之种!”
  “无耻之极!”阿马罗喃喃说道,脸色变得铁青。
  “我们要问你,信奉基督的教士,你是否想诱骗这位纯洁的处女呢?你想把她拖至罪恶的深渊吗?你来到这个正派的人家到底想干什么?你觊觎着你的猎物就像一只老鹰盘旋在空中,随时准备扑向天真无邪的鸽子一样!回避吧,你这是在亵渎神明!你对她窃窃私语,说一些诱人堕落的话,企图把她引向邪恶的歧途,使她蒙受奇耻大辱;而对于任何希望向她求婚、向她奉献自己劳动果实的正直男子,你却让他们大失所望;你为她准备的是一个充满了辛酸泪的可怕的未来。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满足你罪恶淫欲的可耻的冲动!”
  “无耻之极!”阿马罗神父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可我们警告你,堕落的教士!”——大教堂神父在一口气念出那些恶语咒骂的罪名时,声音中带上了深沉的语调。“天使长已经举起了正义的利剑。高贵的莱里亚人公正的眼睛早已盯住了你和你的同谋。而我们这些劳动之子要在你们的前额上打上丑恶的烙印。发抖吧,你们这些异教徒!当心,穿黑袍的教士们!”
  “这真是毁灭性的一击!”大教堂神父流着汗说,一边把《地区之声报》折了起来。
  阿马罗神父两眼充满了愤怒的泪水,他用手帕慢慢地擦着前额,嘴唇颤抖着说:
  “各位神父,我不知道对此该说些什么。但是凭着此刻正在听我讲话的天主起誓,这是彻头彻尾的诬蔑。”
  “恶意的诬蔑……”众人都喃喃说道。
  “依我看,”阿马罗继续说道:“我们一定要向当局上诉!”
  “我刚才也正是这个意思,”纳塔里奥表示同意地说。
  “我看要狠狠地用鞭子抽他一顿!”布里托神父大声嚷道。“当局有什么用!我要用鞭子抽他!我要喝他的血!”
  大教堂神父刚才一直在神情严肃地搔着下巴沉思,这时说道:
  “纳塔里奥,必须由你去找当局。你能说会道,逻辑性强……”
  “如果你们决定了,”纳塔里奥说着鞠了一躬:“那我就去。我要跟他们好好讲讲。”
  阿马罗一直在桌子旁边抱着头,精神沮丧之极。利巴尼尼奥咕哝着说:
  “啊,孩子们,这些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光听听这一连串的罪名也把我的腿吓瘫了。啊,孩子们,真是太倒霉了……”
  这时他们听到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的声音,她上楼来了;大教堂神父马上谨慎地说:
  “这事在太太们面前最好不要再谈。谈得已经够了。”
  过了一会,阿梅丽亚进来了,阿马罗站起来,说自己头疼得厉害,要跟大家道晚安。
  “不喝杯茶就走?”胡安内拉太太问道。
  “不了,我亲爱的夫人,”他说着穿上了斗篷。“我觉得不太舒服。晚安……啊,纳塔里奥,明天一点钟你要到大教堂来。”
  当他握着阿梅丽亚的手时,他觉得她的手在他的手指中间软而无力。他微垂着双肩走了出去。
  胡安内拉太太注意到他悲伤的样子,充满感情地说:
  “教区神父的脸色变得煞白。”
  大教堂神父站起来,用一种不耐烦的、生气的口气说:
  “他今天的脸色要是煞白,明天自然会红润的。现在我想说几句:报上的这番指责是对我们的最大诬蔑!我们既不知道这文章是谁写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写。但我们知道这篇文章既愚蠢又无耻。我们知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好了,这件事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太太可以让人上茶了。已经过去的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再多说了。”
  他见周围众人仍然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又加上一句:“啊,我还想讲一句:咱们这儿没死人,所以你们尽可不必哭丧着脸坐在这里。啊,孩子,快坐到钢琴上去给我弹弹那首《小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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