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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瓦连亭·布尔马金





  瓦连亭·奥西贝奇·布尔马金是我们穷乡僻壤地方唯一受过大学教育的人。
  在他读大学的时候,他的老祖母去世了,她给心爱的孙子在我们家乡留下一片规模不大、经营得却很完善的庄地,将近两百名农奴。大学毕业后,为妹妹们着想,他放弃了父母田庄上他应得的一份祖产,住到祖母的庄园里来。回家后,他拜访村邻,对他们宣称,他既不想当官,也不打算为选举活动效劳,更不愿和别人争权夺利,他将住在自己的维利吉诺村,做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
  他不喜欢村邻,村邻们也不喜欢他。村邻们原以为来了一个值得追逐的未婚男子,以为冬季里他将在他们的舞会上大显身手,向小姐们献殷勤。结果大失所望,他不过是个沉默寡言、动作笨拙、甚至腼腆的年轻人,不折不扣的慢性子。最初,村邻们诱导他,派人邀请他,可是他往往婉言谢绝,难得出门应酬,因此,不久大家死了心:希望他参加波谢洪尼耶的冬季社交活动是枉费心机。
  他带回来许多书籍,住在维利吉诺庄园里,闭门读书。他甚至连产业也懒得经营。他把祖母生前委派的那位忠实可靠的村长符拉斯叫来,同他谈了这样一席话:
  “你听着,符拉斯!你是一个正派人吗?是不是?”
  听到这个问题,村长不禁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盯着少东家。
  “我不是怀疑你,只是间问:你是个正派人吗?嗯?”布尔马金追问。
  “这还用问吗,我想……”符拉斯嘟哝说。
  “好极啦,你是正派人,我是正派人,我们这里全是正派人!我相信你,相信大家!”
  瓦连亭·奥西贝奇向他伸出一只手,当然是表示要和他握手的意思,可是村长却卜通一声跪下去亲吻它。
  “嗳,你怎么啦!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请你别干这种蠢事!”
  很可能,这番谈话被哪位吉尖嘴利的邻居作了某些渲染,而且渲染得酷似出于布尔马金之口,以至传遍全县,成为大家取笑的话柄。
  幸亏祖母善于识人,村长果真是个正派人。因此,少东家的产业经营得跟老祖母在世时同样井井有条。庄地的收益不多,但是对于一个没有特殊需要的单身男子来说,已经够用了。瓦连亭·奥西贝奇甚至能拨出一部分收入,供冬季里到莫斯科小住一两个月的开支;那时就可以摆脱偏僻的家乡的混乱,好好休息一番。
  他是个心地纯洁、道德高尚、几乎是白玉无瑕的人。布尔马金属于那些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理想家之列,因为有了他们,在四十年代的黑暗中才造出了一线光明,激励着富于同情心的人们。在长年累月的压抑之后,人们破天荒第一次感觉到,善和人道并没有完全泯灭,人类的形象,即令是被歪曲了的,也仍然不失为人类的形象。不错,在这个意义上产生的运动还仅限于文艺界和高等学府;不错,这个运动还带有偶然性,时起时落,但是,这偶然发生的运动,在它脱颖而出的时候,挟持着极为强烈的热情和极为坚定的信念,因而必然会留下崭新的迹印。火炬孤零零地燃烧着,但它发出的光却如此明亮,以至后来,当它被人认为不能继续燃烧的时候,要想扑灭它,也大非易事。
  布尔马金是格朗诺夫斯基的学生,是别林斯基的热烈的崇拜者。这些人不是通常所说的“学者”,他们唤醒社会的感情,具备用语言点燃别人的心灵的绝大才能。这在当时是极为需要的。大批默默无闻的青年信奉他们的教义,起来传播他们的关于善、人道、爱的热烈言论。他们甘冒杀身的风险,播种真理,无论这启蒙者的功绩会遭到怎样的怀疑,无论这功绩将淹没在什么样的无法预卜的泥淖中,他们也决不因此而裹足不前。
  ①格朗诺夫斯基(1813—1855)是俄国社会活动家,莫斯科大学著名的历史教授,西欧派小组的成员,曾揭露农奴制的罪恶,传播进步思想和人道主义。革命民主派作家对他的活动的启蒙作用,评价甚高。不过他的世界观基本上是唯心主义的。后期与别林斯基等决裂,成为自由主义者。
  瓦连亭早在念大学的时候便靠拢了这些有信仰的热心人士组织的团体,真心诚意地爱着它。他读了许多东西,间或也动笔写写文章,但是,说实在的,他的才气不大。他是个二流的好活动家,同道者的最忠诚的朋友。小组的成员对他的看法正是这样,他们非常珍视他的真诚的信念。
  就道义而言,小组成员的坚定热情,无论怎样完美无怨,同时却为一个根本性的弱点所苦。这种热情没有现实的基础。真、善、美,这是当时优秀人物所追求的理想,遗憾的是,他们不是在生活中,而是在艺术、仅仅在纯艺术领域中寻找实现这些理想的道路。
  然而这是可以理解的。那时的生活环境象一座紧锁门户的建筑物,钥匙掌握在各级无法无天的官吏们手中,他们严防外人闯入这座建筑物,以致关于“现实性”这个概念本身也好象从社会意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音乐、文学、戏剧占据首要地位,成为激烈而坦率的争论对象。大家都记得关于莫恰洛夫、卡拉台金、史迁普金等人的争论;他们的每一个手势都会引起许多热烈的议论。真、善、美的提倡者甚至注意到了芭蕾舞。桑柯夫斯卡雅和海丽诺的名字响彻在所有的咖啡馆中,成为友好之间的话题。芭蕾舞演员不是普通的舞蹈家,而是左右世人喜怒哀乐的“新语言”的优美的阐释者。
  ①巴·斯·莫恰洛夫(1800—1848),俄国著名悲剧演员,出身于地主家奴,以扮演哈姆雷特、奥瑟罗、李尔王和席勒的悲刷的主角著名,他的活动对俄国戏剧艺术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②卡拉台金(1802—1858),俄国名演员,扮演古典剧目的悲剧主角,享有盛誉。
  ③史证普金(1788—1863),俄国著名喜剧演员,农奴出身,扮演《智慧的痛苦》、《钦差大臣》等喜剧中的主角,最负盛名。
  ④桑柯夫斯卡雅(1816—1878),俄国著名女芭蕾舞演员。
  这种脱离现实基础的情况使某些人的生活产生了可悲的两重性。农奴制是可憎的,却找不出拒绝享受它的成果的英雄。无匮乏之虑的温饱,加上有保障的悠闲,这样的生涯是如此诱人,谁肯拿起手杖,为自己的衣食劳碌奔波。这样,生活便自然而然地分为两半:一半献给奥尔穆济德,另一半献给阿里曼
  ①古波斯宗教神话中,奥尔穆济德神代表光明与善良,阿里曼神代表黑暗与邪恶。
  ②古波斯宗教神话中,奥尔穆济德神代表光明与善良,阿里曼神代表黑暗与邪恶。
  但是,除去个人生活中的两重性之外,还有一个由于缺乏切合实际的兴趣而招来的危险……某些可能在将来产生变节行为的矛盾因素的侵蚀,是这种危险的根源。
  “纯真”是那时被视为极其可贵的品质之一。它是一种无可怀疑的、一提到它就只能肃然起敬的东西。但是人们胡乱地套用它,往往把它同浅薄和无知混为一谈。这是一种足以引起十分可疑的后果的谬误。农民喘息在奴隶制度的重轭下,可是他们却被视为santa Simplicitas;官吏贪赃枉法,但这也被说成是一种Santa Simplicitas;无知、黑暗、残忍、专横笼罩四方,但这又被说成是Santa Simplicitas的一种形式。生活在这种所谓“纯真”所表现的五花八门的形式中,呼吸是困难的,但是没有追究责任的理由。
  ①拉丁语:纯真,或纯真的人。
  其次,除了这个关于“纯真”的神话之外,还制造了另外一个神话,说是现存的东西,仅仅因为它存在着,所以它就是合理的。这个公式证明:最大的热忱也不能止于满足热忱本身的需要,而不感觉到必需接触实际生活,同时,这个公式似乎还可以用来解释这个现象:为什么人们对某种生活制度心怀不满,却又能毫无反抗地厕身于其中。自然,只有善于用成套的理由来辩护和调和各种似是而非、极端混乱的概念,这种现象才可能存在。后来的事实证明,变节行为就是十分巧妙地利用这些辩解来实现的。
  然而,不管四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怎样脱离实际生活,但是它本身仍然给自己的信徒提供了真正美妙的时光。思想燃烧着,心急遽地跳荡,整个身心充满了无上的幸福感。这也是应该感谢的。当心灵渴望着有人哪怕是悄悄地说声“sursum corda!”并且焦急地等待着……的时候,是会出现平民时代的。
  ①拉丁语:“我们义愤填鹰!”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布尔马金住在祖传的庄园里,毫不抱怨孤独的生活。他读书,跟朋友通信,耐心地等待着到莫斯科去过两、三个月的时光的到来。
  然而,无论他怎样严守深居简出的准则,他却无法完全避免与邻里们的往来,因为他的父母住在邻近的村子里,他必须去看望他们。
  布尔马金老两口生活得很美满,常常有客人去拜望他们。他们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也得给小姐们安排一些娱乐的机会。不错,在地主们当中,除了沉湎于淫逸生活的积习难改的单身汉之外,再也物色不到合适的未婚青年,但是有一个骑兵团驻扎在县城里和四乡中,军官之中看来有不少可以猎取的对象。所以,不经常接待宾客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因此,老两口的家里常常宾客满座。布尔马金每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总要碰到许多客人,其中大多是军官、士官生和小姐们,他们在我们县里一向是很多的。瓦连亭拘谨而谦逊;他从不邀请客人上他家里去,却无法回避结交朋友,因为他的双亲几乎常常逼着他,给他介绍朋友。
  “我们的布尔马金很孤僻,”他们说,“你们大伙儿出点力,改变改变他这种性格吧!”
  女地主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切普拉柯娃和她的四个女儿,是老两口家里最常来的女客中的几位。切普拉柯娃是个穷寡妇(她只有五十名破产农奴),独力支撑着仅有四个闺女的家庭,家景非常不好。她的庄园坐落在号阳河的高岸上,宅子腐朽不堪,随时有倒塌的危险。村邻们管它叫“破庙”,她住在这座“破庙”里居然毫无惧色,他们觉得非常奇怪。地板颤颤巍巍,窗户和墙缝漏风;冬天里无论用什么巧妙办法也对付不过去。修吧,没有钱,再说,恐怕也修不胜修;得盖新屋,可是她不仅出不起工钱,也没有木料。
  可是寡妇并不灰心。她有四个女儿,依次小一岁,个个生得姿色出众,刚满十七岁的小女儿尤为俏丽。所有的军官,无论老少,没一个不爱她们,克洛勃古琴少校甚至把师参谋处搬到了切普拉柯娃家所在的村子里。他自己住在一座农舍里,常常同一些他所中意的下级军官一起偷看切普拉柯娃家的小姐们在号阳河中戏水和洗澡的景致。小姐们呢,谁也不能担保她们是不知道有许多贪馋的眼睛在窥视着她们的。
  这种窥浴活动引起了许多闲话,人们说寡妇为了将女儿们“塞出去”,未免太不讲究方式。不过邻居们对于此事却抱着谅解的态度,因为他们知道,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日子委实不大好过。
  “替人家想想吧,”他们说,“靠五十名农奴哪能养活这么一大堆孩子!吃喝穿戴,交际应酬,谈何容易!在河里弄一幅美人沐浴图,也是迫不得已啊!”
  寡妇是否让女儿们吃过饱饭,不得而知,不过从四个女儿的身体看,倒看不出营养不足的痕迹;在家里,她们的穿着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在交际场合中,她们的行头并不比别人逊色。寡妇心灵手巧:裁缝新衣,翻改旧货,她样样在行。唯一的不幸是她请不起客,因为她既没有钱,居住条件又太差。可是,军官先生们还是间或来看望切普拉柯娃母女,借此排遣寂寞。没有茶,他们就喝点牛奶;没有白面包,他们就吃点牛油黑面包。
  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从前也有过一段不愁衣食、优闲自在的生活,相形之下,现在的景况,就显得更加不如人意。她本人出生在库利采夫家,那是个以交游广阔出名的好客家庭。她的丈夫是县警察局长,和他继任者梅塔尔尼柯夫一样,直到谢世之日,一直担任着这个职务。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快乐而优闲;切普拉柯夫弄的钱很多,花得也不计其数。丈夫耽于吃喝,妻子讲究穿戴,他们经常宴请宾客。快活的日子好象没有尽头。那时房子已经损坏,本当立即考虑造幢新屋,可是切普拉柯夫拖延复拖延,直拖到他魂归西天,留下他的寡妻和四个女儿为止。他得了中风症,突然死去,弄得连安葬费用也拿不出来。平日里,他们得过且过,从没想到积蓄一个戈比。头天晚上还是门庭若市,喜气洋洋,第二天一早便冷冷清清,空无所有了。
  这事发生在十年前。寡妇的眼泪流尽了。不久,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不会理家,过惯了现成的日子,因此遇到第一个考验时,她自然立即手足失措了。幸亏女儿们还小,开销不需要太多,否则只好背起口袋出去讨饭了。还应该明白:昔日的欢乐已经一去而不复返,前面等着她的是全然不同的新生活。替寡妇说句公道话:虽说她省悟得迟一点,但毕竟还是明白过来了。
  她不得不请求村邻周济她。布尔马金老两口最同情寡妇,有一次,他们把她的小女儿柳德米拉接去小住几天,就此把她留了下来,和自己的两个女儿一道受教育。后来女儿们渐渐长大,从美丽的小女孩变成俊俏的少女。我上面已经说过,柳德米拉长得特别标致,军官们全管她叫米洛奇卡。应当为女儿们物色姑爷了,这对寡妇来说,无异于一场令人惴惴不安的考试。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骑兵团军官们身上,但是,这些青年军官虽然乐意赏玩美人们的秀色,却不想求婚。当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闪动着淫邪的媚眼儿(她本人的姿色也还能惹人怜爱),谈着独居生活的寂寞,谈着她有四个女儿(而且简直是仙女),她该多么福气之类的话时,连参谋处那些老光棍军官们也只是微微动动胡子了事。
  “我看您,谢苗·谢苗尼奇,”她勾引着克洛勃吉琴少校说,“老是孤单单一人!常到我们家去玩玩吧,要不然,对门对户,哪辈子也见不着面。”
  “太太,我一定去。”
  “一定去吧,没理由不去!我的女儿们……可以唱歌,弹钢琴给您听……晚上去玩儿吧,我们一定叫您过得很愉快。”
  果然,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少校修饰得漂漂亮亮,浑身洒满了香水,在晚上七点光景来到“破庙”。正是初秋时分,黄昏早已降临大地;“破庙”的大厅里潮湿而昏暗。少校走进前室里,不见仆役,使假咳数声,又大声擤着鼻子,在大厅里徘徊着,等候女主人的接待。他的脑子里转着一个卑鄙的念头:最好是把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大女儿)这样的小妞儿弄上手,不过,不是娶她,而是让她……陪着喝茶。当母女们终于听见他的响动时,他已经这样幻想了十来分钟。
  “哟!是谢苗·谢苗尼奇!稀客稀客,请到客房来坐!”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在客房门口招呼客人,“客房里舒服些!”
  仆人送来两支蜡烛,接着,四个女儿闹闹嚷嚷,蹦蹦跳跳跑进来。少校把皮靴上的马刺碰得咔咔响,眼珠儿骨碌碌乱转。
  “敬您一点什么呢?”寡妇张罗着,“我知道,男人们爱喝掺罗姆酒的茶,可是我们,请原谅,没钱买罗姆酒,茶叶也没有。您不高兴来点牛奶吗?”
  “哪里哪里!为什么不高兴呢,太太?”
  寡妇辛酸地诉起苦来。丈夫活着的时候,他们家里应有尽有:茶叶,罗姆酒,葡萄酒,下酒菜……。还有几匹骏马,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有一辆三匹马拉的轿车。死去的丈夫为了添置这部三驾马车,整整挑选了两年,终于在她命名日那天,选中一辆轿车送给她,作为礼物……那时,她常常亲自驾车。村邻们来齐了,她叫仆人套好车,将四、五位骑兵军官安顿在车上,有的坐在前面,有的坐在旁边,一声吆喝,马车便风驰电掣地向前奔去。车子愈跑愈快。军官们害怕出事,对她叫道:“慢点儿,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慢点儿!”她却偏偏越驾越快……
  “那时候日子过得真美,真快乐。要什么有什么,只有鸟奶没有。喝茶的时候,又是罗姆酒、又是柠檬、又是鲜奶油,你爱掺什么就掺什么。不过,有时候也一边醋茶,一边问:您掺点什么?您掺点什么?掺柠檬汁吗?掺罗姆酒吗?可是晴天一霹雷,什么都完了……连贵客来了,也没有什么好招待!”
  ①诙谐语,意为什么都有。
  寡妇垂下头,偷偷瞟着少校,看他有没有同情她的表示。
  “我去弄一斤茶叶来,好吗,太太?……”他终于开口说,“顺便叫他们弄一瓶罗姆酒。”
  “嗳,您这是干什么!这怎么敢当!您要是弄点五味酒来您自己喝,象在家里一样,那倒可以。茶叶我们不需要:我们已经戒掉了喝茶的习惯!”
  “没关系,太太。上帝保佑,习惯是可以恢复的!”
  这些话是一个好兆头,特别是克洛勃吉琴一边说着,一边贪婪地盯着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弄得她面红耳赤、浑身发热。他出去弄茶叶和酒去了。
  “当心点,马莎,别放过机会!”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悄悄对女儿说。
  她们沏好少校拿来的茶,尽管已经戒掉了喝茶的习惯,还是心满意足地和少校一道儿喝了。少校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五味酒,连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也觉得心疼起来。茶也罢,酒也罢,他都不会拿回去的(把它留下来该多好),一下子快要把一瓶酒都喝光了!但愿他留下甜蛋黄酱!可是克洛勃吉琴仍然一个劲儿喝着,同时愈来愈淫邪地逼视着马莎,并且自言自语地说:
  ①用蛋黄、糖和酒调制。寡妇家平日买不起酒和糖,无法调制招待客人。
  “最好是把这个小妞儿……不是娶她……是……她给我斟茶,我呢,就象眼前这样喝着五昧酒……”
  不用说,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是这个临时安排的晚会的女皇。她唱完《别了,我的天使》,又动情地唱《朝露啊,别照红我的脸儿;晨露啊,别灌醉我的心儿》,少校感动得热泪盈眶。然后,她在那架发着古丝理琴同样声音的老透了的旧钢琴上弹出一支《你别相信》的变奏曲,少校又感动得流下眼泪。他贪馋地盯着少女,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看到这副光景,暗自思忖:要不要回避一下,让他们两个单独留下来呢?但是她仔细看了看克洛勃古琴,相信他完全醉了。
  “再见吧,太太!”正当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对女儿的亲事想入非非的时候,他忽然告辞了。
  说完,他歪歪倒倒地走出了客厅。
  从此,少校常来串门。他每次到“破庙”,都带着一瓶罗姆酒,隔一周带来一斤茶叶。这分明是他想出来的一条“条令”。事情顺当地进行着,寡妇高兴极了,她愈来愈深地沉浸在女儿的亲事的幻想中。
  “您孤身一人,觉得寂寞吗,谢苗·谢苗尼奇?说老实话……寂寞吗?”她缠着他问。
  “有点儿寂寞,太太。”
  “那您就娶一位太太吧!我们这儿有的是闺女——花儿朵儿,满园子净是!”
  少校神秘地笑而不答。
  “真的!您在衙门办事,年青的妻子在家里管理家务,该有多美啊!现在是勤务兵侍候您喝茶吗?”
  “是勤务兵,太太。”
  “您瞧!到了那时候,晚上您就象现在这样坐着,妻子给您倒茶,您喝五味酒,该有多美啊!”
  “敢情是太美了,太太。”
  “那您为什么还这样办呢?”
  “最好……不这样,而是……”
  寡妇惊诧地望着少校,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快她就恍然大悟。克洛勃吉琴作了许多明明白白的暗示,再没什么好疑惑的了,原来他想……
  把女儿嫁给少校的希望落空了。但是寡妇并不灰心,继续为女儿的婚姻积极地活动,一个不成,再找另一个。凡是有军人出场的地方,她都亲自出马,亲自跟他们周旋,逼着女儿们大献殷勤。总之,为了叫人看到好看的一面,她使尽了浑身的解数。但是她时运不佳,连那些最单纯的骑兵少尉们,也不知为什么总是诡秘地斜眼儿瞟着美丽的姑娘们,仿佛说:好是好,最好别明媒正娶,玩玩算了。“破庙”里的光景一无例外地吓跑了老老少少的军官们。
  小布尔马金出现的当儿,恰好是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开始失去一切希望的时候。看到瓦连亭·奥西贝奇之后,她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内心的声音悄悄对她说:喏,他就是个……好姑爷:于是她又信心百倍地转起念头来。只有一点拿不稳:四个女儿中,年青人会看中哪一个呢?
  小女儿柳德米拉比三个姐姐漂亮。她既不肥胖,也没有姐姐们那种别具一格的陡直的大腿;相反,她甚至有几分清瘦,不过这清瘦恰好衬托出她那必将经久不衰的秀色。她身材修长,体态匀称,有一副初显轮廓的处女的胸脯,宛若从海浪中现身的维纳斯。姣美的小脸儿微露娇痴的表情,金黄色的又长又粗的辫子垂在腰际。她的整个身子充溢着无限的温柔,而这比她那异常质朴的美貌更能使人心荡神驰。她不去迎接欢乐,却能招来异性的青睐、当人们瞧着她的时候,她嫣然一笑;当青年人在舞会上接触到她的腰肢,眼里闪射着火花时,她甚至仿佛感到不胜惊奇。
  ①希腊神话:维纳斯是爱情和美丽的女神。相传她是从海里的浪花中现出身来的。
  米洛奇卡迷人的姿容,和她的缺乏教养、幼稚,和她的浸透了整个身心的极端迟钝,恰好形成尖锐的对照。她不和人攀谈,但她的沉默却是那样妙不可言,使人感到,如果在她身旁沉默地呆坐一辈子,也不会觉得寂寞。
  “您怎么不开口呢,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随便谈谈吧!”军官们纠缠她,“喏,比方说,说我爱……”
  “嗐,不,别打扰我!……我懒得开口,”她回答说,闭上眼睛,好象要睡觉了似的,“你们净说些无聊的话!”
  军官们果然不再惊动她,他们甚至发现,沉默是她的特权之一。如果她开口,天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倒不如坐在那里欣赏她——这也尽够啦!
  甚至在军官们当面管她叫“米洛奇卡”的时候,她也不生气,只是蜷着身子,仿佛人们在阿她的痒似的。
  ①米洛奇卡是“亲爱的”的意思,只有很亲密的人才能这样称呼。
  “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米洛奇卡……您不是米洛奇卡吗?”
  沉默。
  “米洛奇卡!我们全爱上您了!”
  “哪能全爱上!”
  布尔马金在父母家遇见柳德米拉时,立刻被她的美惊住了。在他看来,美是圣物,而“女性的温柔”更是双倍的圣物。少女的极端幼稚当然逃不过他的眼光,但这是“纯真”的表现,正是青年人所崇拜的理想之一。只有一点叫人很不高兴,那就是,军官先生们未免过于无礼地纠缠她,而她显然无力回击他们。然而,这也是一种应当顶礼膜拜、全盘接受,不应当妄加评论的“纯真”。总有一天,她的心会自然而然敲起警钟,那时她便会忽然成熟起来,“发现天上有上帝”了,但是在她还没有到达那一天的时候,就让这颗心保持平静,让这美傲然独立吧。
  布尔马金老两口对米洛奇卡赞不绝口。他们说她是个又文静又和善的少女,几年来,她几乎成了他们家里的正式成员,他们从来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叫人不愉快的地方。不错,她似乎有些头脑简单,但这是会改变的。只要嫁了个好人,她就会立刻开窍。
  他们一边这样谈论,一边爱怜地瞧着儿子,仿佛在忖度儿子心里产生的感情,而且并不反对鼓励它一番。
  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也觉得布尔马金是个好对象,竭力要把米洛奇卡从痴呆中唤醒过来。
  “你怎么老打哈欠,糊涂虫!”她对女儿说,“我的小祖宗,睡着了是找不到丈夫的!”
  “妈妈,我觉得,没什么……”
  “说得倒好,没什么!老这么没什么,你就完了。你应当对这个人多表示一点好感。对别人,你可以说没什么,对他,不能没什么!凡是聪明姑娘,总是让规矩男人对自己随便点儿,这不算罪过。可你呀,象个女王,缩着身子,坐在那儿!”
  总之。两个青年人过了好久才亲近起来。尽管母亲训导有方,米洛奇卡还是迟迟未能从天生的迟钝状态中觉醒过来。布尔马金也很腼腆,难得跟这个美人交谈两三句毫无意义的话儿……
  不过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一天,当他知道米洛奇卡在他父母家里作客之后,他立刻赶过去了。这一次与往常不同,他在他们家里没有碰到一个外人。是一个漆黑的十月的夜晚;房里只点了几根蜡烛头,昏昏暗暗;老人们已经安息了;姐妹们好象事先约好似的,一个个溜走了,只留下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一人在客房里,一副平日价懒洋洋的样子,象是在打瞌睡,又象是在想什么心事。
  “您在想什么?”他问,在她身边坐下。
  “没什么……没想什么……”
  “不,我是想知道,当您独坐沉思的时候,您心里会产生一些什么思想?”
  “我心里干吗要产生什么思想呢?……”
  她挪动身子,把搭在肩上的旧毛料技巾裹得更加严实,然后紧紧靠在沙发背上。
  “从来没有什么叫您激动吗?没有什么使您高兴,或者使您痛苦吗?”他继续盘问。
  “有什么好高兴呢……妈妈常常骂人,唔,不消说,是因……”
  “她为什么骂您呢?”
  “不称她的心,她就骂……我不大爱说话,她骂,我不会应酬,她骂……”
  “这算什么过错!”
  “都是我不好。她为我们操心,可是我自己太不关心自己的幸福。”
  布尔马金深为感动。
  “米洛奇卡!”他也象全家人一样用昵称称呼她,“您是圣女!”
  她惊奇地望了他一眼。
  “是的,您是圣女!”他兴奋地重复说,“您自己还没意识到,您身上有多少温柔、纯洁的东西啊!您是圣女!”
  “嗳,瞧您说的:哪里有这样的圣女!圣女一年四季吃斋,可是我只在四旬斋期才吃素。”
  这个回答分明是头脑简单的表现,但是却使布尔马金更加感动。
  “您是温柔、纯洁和美的化身!”他说,“您就是最优秀的人们顶礼膜拜的纯真的人。”
  “妈妈也常说我幼稚。”
  ①柳德米拉把“纯真”理解为“幼稚”,是与布尔马金的原意大异其趣的。
  “啥,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身上没有别的姑娘的矫揉造作、装模作样、弄虚作假。您本身就是真,您本身就是纯洁……您本身就是纯真!”
  他抓住她的手,她毫不扭捏地让他握着。
  “告诉我!”他接着说,“您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个人,他愿将整个生命献给您,抚爱您,象保护圣物一样照顾您吗?”
  “嗳,瞧您说的!”
  “告诉我,您能爱这样的人吗?您愿意对他敞开您的灵魂、您的心扉吗?”
  她沉默着;她的脸上却掠过一抹类似羞涩的觉醒的光彩。
  “告诉我!”他坚持说,“如果这个人是我;如果我发誓把我整个儿奉献给您;如果我决心为您赴汤蹈火,把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灵魂,置之度外,您会爱我吗?”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竭力忖度着他这番爱情的表白在她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
  “您会常常带着我出去串门吗?您会给我缝漂亮衣裳吗?”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态是这么自若,仿佛在她“纯真”的内心深处只有这两句肺腑之言。
  提出这两个问题的方式甚至使布尔马金吃了一惊。如果她换个方式问他,他是否会“宠爱”她,哦:他准会回答说:他会宠爱她!抚爱她!热爱她!而且也许还会拜倒在她的裙下……可是她问的却是:“出去串门”,“缝漂亮衣裳”!这种话听起来未免太俗气了。
  他站起身来,激动地在房里来回踱着。唉!显然是生活的微风还没有吹到这个神秘的生物身上,而全部问题在于她能否有一天敞开心扉,迎接这生活的微风。’许多互相矛盾的想法汇集在他脑子里,乱做一团,使他无法细细咀嚼其中任何一个想法。自然,最终取得胜利的还是早就在他心里酝酿成熟的决定,它清晰地描绘出了能使激动的感情趋于平静的必然的前景。
  “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他说,庄严地向她伸出一只手去,“我向您伸出我的手,握住它吧!这是一个正派人的手,他将领着您沿着人生道路勇往直前,登上真、善、美的高峰。让我们以夫妇的名分出现在上帝和人们的面前吧!”
  ①求婚的表示。
  ②即正式结婚之意。
  “妈妈……”
  “唔,不,别谈妈妈吧!让这宝贵的时刻留下喜悦的、纯洁的回忆吧!我尊敬您的妈妈,她是个可敬的女子!但是,让我们把自己未来的幸福,仅仅归功于我们自己,仅仅归功于我们豁然开朗的心灵吧!您给我这个幸福吗?给我吗?”
  她懒洋洋地用微笑作了回答,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她好象被火热的感情攫住,主动向他挨过身去,吻他。
  “喏,给您!”她说,羞得面红耳赤。
  当布尔马金老两口醒来时,他们的儿子已经做了未婚夫。他们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卡列利亚·斯杰播诺夫娜,整个晚上在“天伦之乐”的气氛里过去了。瓦连亭·奥西波维奇不再象往常那样羞涩,他很乐意让大家开他的玩笑,尽管有些玩笑使他非常讨厌。因为圣诞节前的斋戒期已经临近,所以决定在圣诞节的肉食期间举行婚礼。
  布尔马金高兴极了。他要求他的未婚妻不要回“破庙”去,好让他每天看见她。他们两人单独呆在屋角里;他絮絮不休地谈着,竭力要把她领进他所理想的境界;她把头倚在他的肩头上,懒洋洋地静听着他的高论。
  “真、善、美,这是能使人生达到至善境界的三大要素,有了它,人就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不会为生活的苦难所毁。这样的理想能给人提供摆脱那充塞尘寰的假、恶、丑的避难所。理想使卓越的天性不受生活的桎梏所羁縻。什么叫没有理想的生活呢?就是那种为猥琐小事所腐蚀的生活,如是而已。斯特隆尼柯夫们、普斯托捷洛夫们、彼尔洪诺夫们,就是满足于这种生活、自甘堕入这种生活泥淖中的人。……不,我们不能这样生活。我们要去接近志同道合的人,在思想交流中、在为共同理想的奋斗中寻求那使我们赤诚的心激荡不已的崇高本能得到应有满足的东西……米洛奇卡!你愿跟我走吗?跟我走吗?”
  “你上哪儿我就跟你上哪儿……”
  “唉,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问你,你理解我吗?理解吗?”
  “亲爱的!我还很蠢……亲亲我吧!”
  “不,你不是蠢,你是圣洁!你是真,你是善,你是美,而这一切又都包藏在纯真之中!哦,圣洁!在我心里还只是初步酝酿着的东西,你已经把它体现出来,筑起了巍峨的大厦!”
  他抓住她的双手,热情地吻着。
  “和我在一起,你感到寂寞吗?”他问她,“寂寞吗?”
  “不,还好……”
  “不要紧,等结婚以后,我们就上莫斯科,我介绍你认识我的朋友们。我们会使你快乐的。我了解,你需要欢乐……严肃的日子在后头,现在你还年青,应该让你的生活象河水一样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地流着。”
  在他们进行这场谈话的时候,老人之间展开了嫁妆问题的讨论。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手头非常拮据。米洛奇卡连一件象样的衬衣也没有,更没有钱做结婚的礼服。必需做上等绸缎的礼服,这是最起码的礼节要求。她一再暗示瓦连亭·奥西波维奇,当新郎的应当办些什么,可是这位姑爷对任何暗示都不甚了了。末了,布尔马金老两口只得亲自出马,对他加以开导。
  “必须给新娘做一身结婚的礼服,”母亲对他说。
  “难道她身上穿的衣服不好吗?”他问,觉得很奇怪。
  “不是这么说,衣服归衣眼。结婚礼服和普通衣服大不相同。再说,要办的事还少吗?得做一件衬衣,缝三、四件外衣,你也该考虑一下,怎样布置你的小家庭。你以前是单身汉,现在要成家了。得谋划谋划……”
  “要办些什么呢?您说吧!”
  “第一,要给新娘办嫁妆;哪怕是最简单的嫁妆,毕竟……其次,你的房子得裱糊……为你年青的妻子筑个窠儿。你有钱吗?”
  “有三百卢布,是留着上莫斯科用的。”
  “三百卢布,合旧币倒是整整一千,但还是不够。连上一趟莫斯科也不够,因为,以前是你一个人去,现在得两口子一道去。此外,行婚礼时也得花钱。至少要花两千。”
  “我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
  “办喜事就得花钱,你不妨考虑一下:或是借债,或是变卖点什么。不过,我劝你不要借债;那会很容易被债务困住。最好是卖一块荒地,比如说,卖掉菲里浦采沃庄地;叶尔莫拉耶夫准定乐意出一千五。卖了地,你就有钱了。”
  他们果然这样办了。瓦连亭·奥西波维奇从出卖荒地的收入中留下几百卢布,做上莫斯科的盘川,剩下的全交给了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从这时起,她便搬到了维利吉诺村。象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他们把家具罩上了花布,挂起了窗帘,擦净了祖母留下的旧银器,添置了食具,同时给新娘置办了简朴的嫁妆。
  这是小布尔马金同现实生活发生的第一个严重的冲突。不过,他心甘情愿地同这个冲突妥协了,他很满意,无需他操心,这一切便已安排妥当;他看不出一系列类似的冲突还在后头。
  “你的心太好了!”有一次,米洛奇卡对他说,“钱一到手就交给我妈妈了。”
  “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本来可以请你的妈妈来办这件事的。我妈妈一定用这些钱给我的姐姐们也做了新衣服。”
  “米洛奇卡!怎么能这样怀疑啊……太不该!我可怜的姑娘!得赶快把你从这个肮脏的环境中拖出来……你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新鲜空气!米洛奇卡!永远不要再说这种话!我求你……永远!”
  “唉,天听,我只是这样……”
  “别再提这件事了。肮脏和黑暗已经够多了。你应当象在黑暗中为我照亮道路的理想一样纯洁、高尚、神圣。”
  布尔马金照例忘却了原来的话头,越讲越离题。在这样的时候,米洛奇卡可以随心所欲,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因为她既然处于法律上所谓的无责任能力的地位,也就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她既然是“纯真”的化身,那么,对于她便没有不可原谅的事。如果说,在倾听她幼稚的自白的时候,青年人偶尔会感到有几分不自在的话,那么,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几乎立刻就淹没在他满脑子的华丽的词藻中了。
  他们订于圣诞节肉食期开始时举行婚礼。瓦连亭希望请村长符拉斯做他的主婚父亲,请女管家涅尼拉做主婚母亲。布尔马金老两口一听这话,立刻大发雷霆,米洛奇卡甚至号啕大哭起来。
  “他们是正派人!”他扬声叫道,“在我踏上新的生活道路上的时候,在我看来,正派人的祝福比将军们的祝福更宝贵!”
  人们向他证明,既然亲生父母健在,就不需要请主婚父母,这样他们便强迫他打消了原意。但是他终究还是坚持了婚礼要在早晨举行,而且只举行最简单的仪式,只请必不可少的证婚人参加典礼。
  “象那些小市民一样,绕着读经台走一圈,就完事了,”后来卡列利亚·斯杰播诺夫娜心酸地抱怨说,“既然这样,何必做结婚礼服!也不让大家借着烛光欣赏欣赏这可怜的女孩子!”
  新婚夫妇关在维和吉诺庄园里,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出门。这个礼拜过得快乐而清静,连瓦连亭·奥西波维奇也没有流露洋溢的感情。
  一个礼拜后,布尔马金小两口上莫斯科去了。
  莫斯科充满了喧嚣和嘈杂,正是冬季的社交活动达到高潮的时光。莫斯科街头的繁忙景象,使从未离开过偏僻故乡的米洛奇卡眼花缘乱,目瞪口呆。布尔马金并不富有,要求也不高,他下塌在苏哈列娃的客店里,这里同样的嘈杂,加上房间狭小,环境又不卫生,因此一到达目的地米洛奇卡使得了头痛症。不错,她从小住在“破庙”里,而且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但是,乡下毕竟宽敞、安静、空气新鲜。这儿呢,拥挤、喧闹、肮脏,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叫人恶心的怪味儿。透过尘封的、肮脏的玻璃窗很难看清广场上的情景,尽管广场上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广场上,从早到晚响着赶集的人们的嗡嗡的喧闹声,停着一排一排的大车,庄稼汉和小市民们在大车附近跑来跑去。
  “我还以为你在莫斯科有一座住宅呢,”米洛奇卡环视着她将在这里居住个把月的房间,厌恶地说。
  布尔马金如梦初醒。的确,这有点煞风景。让这么美丽、这么圣洁的女人呆在这么可怕的环境里!这太不象话,这几乎等于犯罪!
  “真的,有点儿挤,”他赶忙说,“可是,我住惯了这家客店,再说,这里的店主是个正派人。你要愿意,我可以吩咐他们把隔壁的一个房间租给我们,这样我们就有两个房间了。”
  “得啦吧,这儿没法住:又脏又臭……唉,你干吗要把我带到莫斯科来!现在,在我们家乡正是行乐的时光……在邻居家聚会,在县城里参加跳舞晚会……”
  真糟!他竟没考虑怎样解决米洛奇卡的吃饭问题。因为他一个人来莫斯科的时候,通常是在大英饭店吃饭,所以现在他也把妻子带到那里去用餐。沿路能叫到的马车全是早已不时兴的那种寒酸的货车。长毛蓬松的农家的瘦马、破破烂烂的挽具、没有盖腿车毯的简陋的雪橇车——如是而已。米洛奇卡说什么也不肯坐这种车。
  “得啦吧,这种车哪能坐两个人;走到坑洼地上,准把我颠出去,”她说,几乎要哭了。
  只好跑到“停车站”去雇一辆漂亮马车。
  大英饭店里人声鼎沸。一群大学生,有已经离开学校的,有在校的,他们喝着吃着,同时高谈阔论着。谈艺术,谈莫恰洛夫扮演李尔王的尝试,谈别林斯基的近著,谈格朗诺夫斯基即将举行的学术辩论会,等等。在场的人大部分是布尔马金的熟人,他们热烈地欢迎他。他把妻子介绍给其中的几位;有两、三个熟人甚至把座位搬过来,和他们一起用餐。布尔马金觉得很幸福;他好象又回到大学生活的气氛中,谈话拨动了他的最活跃的心弦。他完全听凭感情的支配,不时跳离座位,跑到别的餐桌上,参加别人的谈话,总之,从他的举止来看,他似乎全然忘了他的爱妻。米洛奇卡面色苍白,不住地咬嘴唇,爱理不理地回答新交们亲切地向她提出的问题。
  饭总算吃完了;米洛奇卡恨不得赶快离开这儿。
  “喂,老兄,你上当了!”贝斯利琴悄声对布尔马金说,他是个老医科学生,已经念了六年大学,似乎打算永远保持大学生的头衔。
  “我求你不要这样说!她是个圣洁的女人!”
  “这种圣洁的女人会给你苦头吃的:不,亲爱的朋友:我们这种人,不该结婚,尤其不该讨这种尤物!”
  米洛奇卡从饭馆出来时,神情疲惫,满肚子不高兴。她不是走,而是在街上奔跑。
  “以后我们每天都要上这种小馆子吗?”她厌恶地问。
  “难道你不喜欢吗?”
  “有什么好喜欢的!吵吵闹闹,又臭又脏……头痛死了。”
  “我们现在就回家去休息。”
  “哼,‘回家去’——又到客店去吗?从一个臭地方到另一个臭地方去吗?”
  “米洛奇卡!我的朋友!忍受点吧!他们答应我,明天给我们在市中心找个住处。房间挺干净,至于吃饭的地方,要是你不愿意去大英饭店,可以把伙食包给女店主。”
  这是第一次小吵小闹,但它整整继续了一天。回到苏哈列娃的客店后,米洛奇卡哭了一晚上,把丈夫数落了个一无是处。显然,她的内心的力量开始显露了一些,不过它不是布尔马金所期望看到的那一面。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抓头发,不知如何是好。
  “唔,饶恕我吧!”他跪在“圣女”面前说,“我是个责人,对于生活上的事一窍不通!我一定急起直追,你等着看吧!”
  第二天快吃午饭的时候,瓦连亭·奥西波维奇把妻子带到了另外一家旅馆。这家新旅馆开设在市中心区的特维尔大街上,相当整洁;可是两个小房间的租费比苏哈列娃那里要贵两倍。伙食讲好包给了女店主。
  米洛奇卡平静了一些。仆人和侍女收拾房间的时候,她同意跟丈夫一道儿去逛特维尔大街。外面天色已经黑下来;街灯发出昏暗的光亮;几家商店和啤酒店的窗子里闪着有气无力的灯光。但是黄昏时的街头,交通正繁忙,柳德米拉·安德烈耶夫娜害怕迎面驶来的雪橇压着她,不时发出惊慌的叫声。他们弯进一家糕点店,每人喝了一杯可可。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是这不习惯的环境使他们两人感到不好意思似的。
  他们这样闷闷不乐、单调乏味地过了几天。布尔马金带妻子去看戏。这天上演的是《哈姆雷特》。首先,叫米洛奇卡奇怪的是丈夫没领她到包厢去,却坐在普通的池座。其次,她不喜欢莫恰洛夫,而那使她丈夫浑身颤栗的“……鞋子还一点都没有穿旧……”的名句(当悲剧演员念到这里时,丈夫甚至用臂财碰了她一下),她根本无动于衷。
  ①这句台词的前后文是:
    脆弱啊;你的名字就叫女人!——
    短短一个月;她象泪人儿一样
    给我父亲送葬去穿的鞋子
    还一点都没有穿旧呢,哎呀,你看她,
    (无知的畜生也还会哀痛得久一点呢!)
    她居然就同我的叔父结婚了……
    (见《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二场。据卞之琳先生的译文)

  “呃,怎么样?你感动吗?”回家时他问她。
  “嗯……没什么……”她懒洋洋地回答。
  “‘没什么’!怎么可以这样说呀!这是奇妙的、绝妙的、神妙的啊!莫恰洛夫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演得激动人心!他有时候有点神经质,可是今天……从第一个字到末尾一个字,念得字字传神!可惜,听说,他开始贪酒了。”
  “你瞧……一个酒鬼,可你还捧他!”
  “我不是捧酒鬼,是夸艺术家,米洛奇卡!我的朋友!你怎么啦?”
  “我觉得……无聊……”
  “别着急,三天后演《悭吝人》,我带你去看史迁普金的演出。”
  “也是个……酒鬼吗?”
  布尔马金不再往下说了。他默默地把妻子送到家里,对她说,他想出去走走,就把她一人留下了。
  他在寂静的街上整整徘徊了两个钟头,竭力要对已经发生的事做出结论来。米洛奇卡、莫恰洛夫、“酒鬼”、“鞋子还一点都没有穿旧”,这一切在他脑子里搅做一团,很难理出个头绪,虽然他感觉出,总有一个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破坏他的内心的平衡了。
  他觉得难受极了。一个模糊的、极端残酷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使他的心感到剧烈的痛楚。后来他走累了,满脑子的混乱随着身子的疲乏逐渐隐退,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一些。
  “我该多么蠢啊!”他自言自语说,“我娶她时没有想到她还是个小孩,她需要快乐……向她伸出手去的时候,我许诺过,这只手要把她领上人生的大道,作为一个正派人,我必须言而有信。我必须完成的不是我这个被生活毁了的人所需要的事,而是她那纯洁、高尚心灵所渴求的东西。我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即使我不得不因此弃绝我最珍贵的东西,弃绝我心上至今视为圣物的东西!米洛奇卡才是我的圣物!是她,只有她!我为什么偏偏想到上莫斯科来啊!我的如意算盘打得多么不合时宜啊!”
  虽然这最后一声叹息是偶然迸发出来的,它却包含着一个痛心的真理。莫斯科一下子揭开了她也许是长期埋藏在心底的东西吧。当米洛奇卡住在维利吉诺庄园的时候,没有任何奇光异彩惊动她。小两口在那里过着温暖舒适的生活;他们常常互相搂着,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一连消磨好几个钟头,你看我,我看你,没个看够的时候。可是突然之间,出现了莫斯科、污秽的旅店、大英饭店、莫恰洛夫,这一切对于一个意志更坚强的人也能弄得眼花缭乱、口呆目瞪啊!他倒觉得挺舒坦,他在这里如鱼得水河是她,一个在陌生人当中感到手足失措、没法儿打发日子的女人,该是多么孤寂难受啊!……
  对,严重的错误来自他这方面,因此,他深深地恼恨自己,竟没有预见到这个错误带来的后果……但是同时,他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个恼人的想法:他们的共同生活还刚刚开始,可是那分居的征兆已经显露出来!
  他回到旅店的时候,米洛奇卡已经睡了。为了不惊动妻子,他轻手轻脚地脱掉衣服,躺到沙发上。
  又过了几天。布尔马金再一次带妻子去看戏,他问她喜不喜欢史迁普金主演的《悭吝人》,她的回答和上次一样:
  “呃……没什么……”
  他不止一次要带她到他的朋友家里去玩玩,可是米洛奇卡总说没有工夫。她早上起来得很晚,起床后便在房里踱来踱去,也不知她是在想心事,还是就“这么随便”走走。他只好一个人出去看望朋友,同朋友们回忆学生时代的往事,在闲谈中不知不觉地度过一段时间。虽然他很想上大英饭店,但他还是留下来和她一块儿吃饭。夜幕降临,家里变得更加沉闷。开头几天,他还愿意和她谈谈,随后他只是勉强自己谈点什么,最后,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什么好谈。一天晚上,他忽然走了,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
  “米洛奇卡,我有什么办法叫你快活呢?”他缠着她问。
  “我感到寂寞……想回家,”她闷闷不乐地回答。
  终于,一天早上,布尔马金的一个老朋友的妻子拉丽沙·马克西莫夫娜·卡芝朵耶娃来拜望他们,恳切地邀请米洛奇卡去参加他们家的晚会,盛情难却,她只好答应了。参加晚会的人很多,很热闹。那里有相当多的青年人,他们围着米洛奇卡,想尽办法使她开心。男人和女士们全说她是绝色美人,对她公开表示自己的赞赏。初次见面的新交们对她的美丽的崇拜,显然使她感到很大的满足,因此在晚会快结束时,她自己也活跃起来了。
  “怎么样,你觉得快乐吗?”回家的时候,布尔马金问她。
  “嗯……没什么,”她回答,同时象往常一样沉入萎靡不振的状态中,但立刻想了起来,接着说道:“不错,快乐……没什么:不过,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可是我不知道……”
  “不要说请求,你应当说命令!”他喜出望外地惊叫道,“说吧,吩咐吧!”
  “你看……今天所有的太太们全打扮得那么人时……唉,可是,不!我还是这么傻头傻脑……”
  “米洛奇卡!看在上帝份上!我等不及了,你快直说吧……”
  “好,不过你可不要生气啊。大家都穿着露肩的时装,可是我们县里的女裁缝给我做的却是有肩的……”
  “你想缝新衣服吗?你怎么不早说呢?明天我们就去找西赫列尔,给你定做一件最新式的衣裳!”
  他们定做了新衣,但是过于华丽。布尔马金的朋友们都是些普通人,他们家的晚会也是平平常常的晚会。需要另外做一件普通些的衣服。布尔马金连这一点也没有考虑到。做了第二件还得做第三件,因为不能老穿同一件衣服出门……
  现在他们常常出去串门。晚会一个接着一个。但这些晚会不象卡芝朵耶夫家第一次的晚会那样有意思。对米洛奇卡的美丽的颂扬逐渐减少,争论各种抽象问题的局面又出现了。米洛奇卡听着这些争论,甚至耐着性子要听懂它们,但是她失败了。孤独感和苦闷渐渐握住了她。
  布尔马金发现他带到莫斯科来的钱快得出奇地用完了,他感到非常惶恐。按照预订的计划,应该还在莫斯科呆三个礼拜,现在不得不认真考虑怎样摆脱经济上的困难。
  看来,米洛奇卡定做那些华丽的衣服,并不是为了在她不喜爱的莫斯科露面,而是为了回到偏僻的故乡后,在那些比较气味相投的骑兵军官们面前炫耀一番。布尔马金打算写一篇文章,弄点钱。题目叫做:《论艺术与生活中的美》,但是刚写完“如果美是自然而然地、而且可以说必然地进入艺术领域的话,那么,它只能随着艺术的普及程度逐步影响生活,并将使生活起彻底的变化”这几句话,他忽然意识到,这篇论文不可能很快完稿,写完后也不可能立刻刊用,而手头却急需钱用……幸亏朋友们帮忙,总算度过了难关。布尔马金没有和妻子商量,就向朋友们借了一笔为数不大的款予,照他计算,这笔钱足够支付一切最必需的开销。
  可是这时又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米洛奇卡苦闷万分,她拒绝出去参加晚会,并且在谢肉节前几天便动手收拾行装,准备回到乡下去。
  “你该知足了,”她说,“朋友看够了,跟他们谈心也谈够了,——我也有我的需要啊……让我也在四旬带之前好好玩几天吧!”
  “这里不是很好玩吗!!”布尔马金惊讶地叫道。
  “你高兴,你就留在这里玩吧。”
  只好依从她。
  小两口回到维利吉诺村时,正是家乡最热闹的时光。人们挨家挨户拜访邻居,吃吃喝喝,跳舞跳到鸡叫,然后随便往哪儿一倒就睡,如此等等。此外,谢肉节期间,军官先生们在县城里开了一个盛大的舞会,邀请全县的绅士淑女们参加;贵族长斯特隆尼柯夫家里也举行了folle journee。
  布尔马金夫妇积极参加这一切游乐活动。米洛奇卡异常活跃,打扮得花枝招展。结婚时做的衣裳,现在做了家居的便装,在莫斯科做的华眼留着特别盛大的集会穿。她穿着在西赫列尔时装店做的、莫斯科的朋友们认为过于华丽的第一件长衣,出席斯特隆尼柯夫家的folle journee,使所有的闺秀们相形见细。连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也不禁啧啧称赞:
  “瞧,瓦连亭·奥西波维奇多宠爱您。一眼就看得出,您这身衣服是在西赫列尔时装店里做的。”
  总之,她嬉戏,跳舞,向舞伴们献殷勤,满口社交界的流行语言。在跳舞跳得最狂热的当儿,她甚至不时跑到丈夫面前,吻吻他,又跑了开去。
  “你们瞧,米洛奇卡忽然变得多么开通了!”人们惊讶地说,“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谢肉节的最后一天终于过去了。
  “你觉得好玩吗?”四旬斋期第一周的礼拜一早上,他们俩单独留在维利吉诺庄园里的时候,布尔马金这样问她。
  “哦,太好玩啦!”她抚摩着丈夫,答道,“谢谢!这一切,我要归功于你!现在,我要整整休息一个礼拜,吃斋,从下周起,又可以……我请了几位军官到我们家里来玩儿……你不许吗?!”
  “哪里:你高兴怎样就怎样吧!”

  时光如流,两个月以后,维利吉诺庄园的简朴宅子变得叫人认不出了。维利吉诺离开县城只有十二俄里,来往非常方便。上午,军官先生们办理公事,训练战马,演习骑术;午饭前,他们下了班,可以出去作客了。每天都有五、六个人,有时更多一些,到维利吉诺庄园来,在布尔马金家里吃喝玩乐。切普拉柯娃寡妇也趁此机会作了一番巧妙的安排。她并不完全住在女儿家里,而把她的家分成两个部分。这个礼拜天,她打发两个大女儿到她们妹妹家去,下个礼拜天,她亲自领着第三个女儿来看小女儿,然后把两个大女儿带回“破庙”住一礼拜。庄园里开跳舞会,有时舞伴不够,有的男人便权充女人,翩翩起舞,常常乱做一团,大家反而感到乐趣无穷。
  布尔马金关在书房里。他只是在吃午饭前偶尔有机会见委予一面,因为他的大嫂子们起床后,不穿衣、不梳头、不洗脸,便东房进西房出地四处乱窜,而他的米洛奇卡,为了补偿自己头天晚上的劳累,又很少在正午以前起床。他到餐室去吃午饭,听客人们谈话,甚至试图参加他们的谈话,但是这种尝试不知为什么总是遭到失败。他和客人们之间没有共同的话题;他们谈的尽是他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在这类人物当中生活过,从来没有作过这类的交谈。也许,从他这方面说,这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自负表现吧,但是不管怎样,他实在无法克眼自己的孤立,他感到自己完全是个多余的人。
  有时,在大家玩得最高兴的时候,妻子跑进他的书房,叫他出去陪客。
  “跟我们一起玩玩吧!”她劝他,“你干吗老是孤零零一个人呆着!多不礼貌:家里有客,主人却躲起来,跟谁也不打招呼。”
  她抓住他的手,拼命把他往大厅里拖。他们给他找了个舞伴,硬要他跳卡德里尔舞。但是,满足了妻子任性的要求后,他又悄悄地溜回自己的书房,直到晚上不再出来。
  “哦,多好玩啊!”深夜里,他在床上刚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妻子说。
  这就是说,客人们已经散去,或者留宿在他家里,他的妻子也来到他们俩的卧室了。
  新秩序使他焦虑不安。军官们寸步不离米洛奇卡,他们的眼睛不加掩饰地闪射出无耻的欲火。他并不疑心妻子,可是他亲眼目睹的那些无礼的举动激怒了他,使他恶心、讨厌。特别使他讨厌的是三位波兰族先生:图罗夫斯基、班杜罗夫斯基和马祖罗夫斯基。他们几乎没有一天不到维利吉诺来,并且借口说城里没有糖果,便请米洛奇卡吃海枣、葡萄干和软果糕。有一次,他偶然走出书房,竟撞见了这样一个场面:米洛奇卡在客房里一手拉着图罗夫斯基先生,一手拉着班杜罗夫斯基先生,在壁头穿衣镜前大跳卡德里尔舞的第五个舞式。马祖罗夫斯基先生在后面跳着怪模怪样的舞步,两个大姨子却藏在屋角里不住口地哈哈大笑。
  “哦,多好玩啊!”米洛奇卡看见布尔马金,高声叫道。
  他没有答理,愤怒地砰然一声带上门,走了。
  不错,她成熟了。造物主赋予她的才能已经全部显示出来,再不能对她抱任何希望了。可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命运之神是这么残酷,一下子揭开了盖在他所珍视的幻景上的幕布,甚至不让他有可能尽情地欣赏它!他要躲藏也没处躲藏。在宅子的最远的角落,到处都有图罗夫斯基、班杜罗夫斯基和马祖罗夫斯基三位先生的无耻的笑声传到他的耳里。
  他想起在莫斯科时打算写的那篇《论艺术与生活中的美》,便坐下来工作。文章前半篇阐述美是艺术的固有特征,是艺术所不可缺少的因素。这一部分,他用一些同义语加强语势,写得相当顺手,虽然他所发挥的思想写下来还不满一页。可是后半篇,论述美对生活的影响,他象搜罗宝物一样,久久不能得手。无论他怎样挖空心思,绞尽脑汁,除了想出了一个命题,便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连加强语势的同义语也想不出一个。
  “这是不言而喻、显而易见的事!这是无须拿出证明的!”瓦连亭·奥西波维奇激动地说。
  可是这时一个秘密的声音却悄悄地说:
  “就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吧;可是这算什么样的‘文章’呢……印出来只有几行!什么地方会发表这样的文章呢!”
  莫恰洛夫、史迁普金,桑柯夫斯卡雅的形象在他脑子里闪过;可是关于他们,他能说的话,别人早说过了。
  他终于不得不抛弃写文章的念头。
  家庭的混乱已经发展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瓦连亭·奥西波维奇不愿看见这些肮脏事,便跑到父母家里,一连几天都不回来。布尔马金老两口也看出儿子家里的情形不妙,因此不准自己的女儿再上维利吉诺去。而且,为了表示对米洛奇卡的行为的不满,他们也不让瓦连亭回家去。
  “她们没过过象人一样的日子,”老父亲说。“她还是个小孩,没有受过教育,除了最普通的话,她什么话也不懂,你却抱着崇高的理想对她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而且那么宠她。因此,你们的志趣是各不相同的。你们那里的光景早就有些不妙了;根本不该准许她接待客人。”
  “您别这么说吧!我不想在我妻子面前扮演狱吏的角色!”小布尔马金回嘴道。
  “不当狱吏角色,那应该用她理解的语言同她谈话。也不该到莫斯科去。这只会带坏乡下女人,浪费金钱。你算一算,结婚,旅行,加上现在常常招待客人,你花了多少钱。这样下去,不用多久,你非倾家荡产不可。”
  但是这些劝导和警告毫无用处,因为为时已晚,再好的建议也不会产生实际的效果。
  邻里间流传着布尔马金的小家庭里已经产生不和的传闻。大家把一切归罪于瓦连亭,对他的妻子却抱着比较宽厚的态度。
  “女人太年轻,”大家说,“丈夫太荒唐、太大意。光顾朝上看,却着不见鼻子底下发生的事。结婚之初,本该呆在家里,让年轻的妻子在亲戚朋友的圈子里玩玩就行了,他却把她带到莫斯科,和那些大学生厮混。大学生们聚在一起,天南地北,胡说八道,她坐在一旁眨巴眼睛。回到家来,家里又是那些胡说八道。什么‘圣洁的女人’啦,‘纯洁的女人’啦——说来说去就是这些,她才把这些话不当一回事呢。这样,年轻媳妇自然就发火了。”
  夏季来临,布尔马金多少得到了一点休息。骑兵团开到远方去野营了;维利吉诺庄园开始清静下来。布尔马金重振旗鼓,试图接近妻子;但是,他在作这些尝试的时候,用的仍然是从前用过的那些崇尚词藻的语言,因此米洛奇卡无法理解。加上长时间跟那些寻欢作乐的社交界朋友厮混惯了,她的心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感到孤寂,又变得萎靡不振,整天在房里闷闷不乐地徘徊着,对丈夫的抚爱,报以悠悠忽忽的神情。在气味相投的人们中间曾经敞开的欣悦的心扉,突然重新关闭了。
  这其间,产业经营的情形也很不妙。为了偿还债务,不得不卖掉另外一块荒地。庄地本来不大,这块荒地是最后一块,卖掉后,便只剩下一块被别人的土地包围的耕地,要把它分成小块,零碎出卖,是很不方便的。符拉斯村长担心,卖了荒地,牲口的草料会发生恐慌。可是瓦连亭不同他讨论摆脱不幸的办法,却照例兴致勃勃地谈起旁的事来。‘
  “符拉斯!你是个正派人!”他对他说,“你了解我!你了解我的不幸多么深重!”
  “是啊!我们大家都看见了,您运道不好……”
  “这就对了。可是你还说什么喂牲口的草料不够!……我哪里顾得上这个!唉,我的头……每天,亲爱的!每天每日,从早到晚……”
  “是啊,这这……”
  符拉斯走了,留下老爷一人去咀嚼忧伤的孤独的滋味。
  可是,布尔马金在夏季里得到的一点清静,一天天接近尾声。九月一到,骑兵团又调到这里来过冬。首先飞驰到维利吉诺来的是图罗夫斯基、班杜罗夫斯基和马祖罗夫斯基三位先生,随后是切普拉柯娃家的三位小姐。喧闹声又象骑兵团开走以前那样充溢了整个住宅。瓦连亭简直弄得头昏脑胀。
  “我上莫斯科去,”一天,他对父亲说。
  老人沉思不语。
  “你太寂寞了,孩子!”他摇着头说。
  “您别说了吧:岂止寂寞!我每天都有变成疯子的危险!”
  “呃,你走了,她也会追着你赶到莫斯科去的!”
  “她!决不会!”
  “也许发生另一种情况:你一走,你的丈母娘就搬进维利吉诺。不出一年,她准把什么都给你败光。”
  “让她去吧。难道您以为我会为这个心痛不成!”
  “总会心痛的,你在莫斯科也得用钱呀。”
  “别为我担心,朋友们会给我想办法的。要是写不出作品来,我还可以去教书。”
  “既然是这样,那就……与其留在这里受罪,不如真的一走了之。不过,我劝你写一张委托书,把庄地交给我管理:我多少总能管住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一点。”
  可是布尔马金犹豫不决地拖了一段时间,这时村邻们已经在公开谈论米洛奇卡和马祖罗夫斯基先生的暧昧关系,后者还以此自夸。老布尔马金受不了这种闲气,坐车来到维利吉诺。
  “你走吧!”他对儿子说。
  “忙什么?”
  “走吧。太不象话。”
  瓦连亭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他突然感到,住在这所房子里,是太难堪了。他立即到城里去办好了委托父亲代管产业的手续,然后着手收拾行装。后来,趁妻子进城去参加舞会的机会,他离开了维利吉诺。
  米洛奇卡从城里回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她睡了一觉,醒来后才知道丈夫走了。在最初一瞬间,这个消息使她陷入了沉思,但是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立即使她平静下来了。
  “得啦吧!”她说,“没有他,我们还过得好些!你可怜的是谁……是傻瓜!”
  午饭前,图罗夫斯基、班杜罗夫斯基和马祖罗夫斯基三位先生一来,米洛奇卡又快乐非凡了。

  布尔马金的下落怎样,我说不清楚。有人说,莫斯科的朋友们帮他在一个最边远的省份里找到了中学教员的位置,但是究竟在哪一省就不知道了。当然,老布尔马金是知道儿子的详细地址的,但是人家问起来,他总是一口咬定说:
  “在莫斯科……他还没有安顿下来。”
  米洛奇卡没有得到好下场。在妈妈的指导下,她在维利吉诺度着寻欢作乐的生活,连老布尔马金也拿她毫无办法。债务一天天增加,临了,非卖掉维利吉诺不可。不消说,瓦连亭·奥西波维奇完全同意卖掉它了事。
  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趁火打劫,运用巧妙的手腕修缮了老“破庙”。维利吉诺卖掉后,米洛奇卡搬回了娘家,因为她丈夫坚决不要她到他那里去。图罗夫斯基、班杜罗夫斯基和马祖罗夫斯基三位先生跟米洛奇卡一起,把他们的参谋处也搬到“破庙”去了。
  过了不久,布尔马金老两口提前嫁掉自己的两个女儿后,便死了。从此,我们县里再没有姓布尔马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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