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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青春的气息





  天很热,阳光灿烂。这是6月1日。重要的时刻来到了,可我的情况却糟透了。我觉得不舒服。我又变老了,老怀疑自己这病那病,都快想出病来了。我的脸像结了鳞片,一块块地剥落,两颊和鼻翼有些小小的血印,嘴边有一道痛苦的皱纹,头发前后左右都开始掉,像得了麻风病似的。
  我不能跟雷蒙推心置腹了,自从他挨打之后(是我让他挨打的),我们的亲密关系就终止了。我失去了信誉,不再是“正人君子”。这个仆人的戏收场了。他的嘴唇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也肿了,散发出肥皂的味道。在整个行程中——我们是6点钟出发的——我脸色阴沉,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
  “雷蒙,告诉我,我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
  他甚至懒得转过身来,回答说:
  “您总是一副病态。”
  我生气了,他竟如此放肆。
  他盯着路面,接着说:
  “很抱歉,我不是医生。”
  他戴上太阳镜,好像想结束这场谈话。我很为自己的症状担心,我似乎病得不轻。我急于见到埃莱娜,她会告诉我是什么病的。她的诊断几乎每次都是正确的。今晚,我们将3个月来第一次睡在一起。
  在莱芒湖边的一家意大利餐厅里,我们和斯泰纳夫妻会合了。这家餐厅在日内瓦与洛桑之间,离科贝村不远。斯泰纳夫妻一定要在我见到埃莱娜之前,把我弄得体体面面的,以感谢我的忠诚。我被他们的这种关心感动了。我们在水上的一个露天平台上进餐,头顶有一棵山毛榉。我点了一些昂贵的特色菜,如黑块菰汁鲑鱼,但白点了,因为我根本咽不下去。他们三个人显得非常高兴,雷蒙的迷途和最近的失败似乎被抛诸九霄云外。主人们的情绪一好,仆人对我的敌意也就消失了。吃甜点时,斯泰纳兴致勃勃地举起酒杯:
  “为我们忠诚的邦雅曼,为他回到可爱的埃莱娜身边,干杯!”
  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因为斯泰纳担心地看着我:
  “怎么了,邦雅曼?您不舒服?”
  三个人都关心地看着我。
  “您不会是得了流感吧?”弗朗切西卡问。
  “也许是要见到未婚妻激动的。”斯泰纳说。
  这种关心反而使我害怕起来。我跑到洗手间里,照着镜子,镜里的那个老头就是我呀!我就像一块被小流氓们涂得红一道黄一道的玻璃。这里所说的小流氓,就是时间。我脸上的那些道道也告诉我:我比我自己以为的要老得多!我满脸皱纹,我真想用电熨斗把它们烫平。人要是有个备用的脑袋,用来对付不幸的日子,那该多好啊!我又惊又恐,为什么现在进入夏天了,我还这般憔悴?
  斯泰纳在花园里等我。他挽起我的手,把我拉到一边,以便能两人单独散散步。他很喜欢这样。我又见到了他那头在阳光下波动的漂亮头发和烫得笔挺的裤子。他手指上的成指闪闪发光。我们在陡峭的堤岸上走了几步,岬角下面是个小港湾,上面有些富丽堂皇的建筑和一些木屋别墅。水面上有时露出鲈鱼和鳟鱼的背脊,亮晶晶的。远处的一家舞厅里传来阵阵喧闹声,另一家酒店里传来熟悉的乐曲。斯泰纳脸带微笑,他那件蓝色的府绸衫衣使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有神。他穿着凉鞋,没穿袜子。
  “邦雅曼,您知道,我觉得您很讨人喜欢。”
  他弄散了我的头发,这一亲密的举动搞得我满脸通红。
  “我们是在一个特殊的背景下相遇的,双方都有点误解,但我确实很尊重您。我向您发誓!”
  他亲切地转过我的肩膀:
  “所以,我很担心您这副憔悴的样子。我想给您提个建议,但又怕您不接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其实,我相信我知道他要向我提什么建议:参加他的组织,和他一起干。如果他不试着向我提这个建议,我会感到失望的。
  “我要跟您说的事情十分敏感,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站在我面前,紧盯着我的眼睛。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我敢肯定,您会觉得不可思议。”
  他咬着嘴唇,揉着下巴。
  “邦雅曼,您注意到了吗,我老婆的脸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它一下子年轻,一下子衰老。”
  “是这样。我曾经感到奇怪。”
  “您一定会想,弗朗切西卡有一种非凡的化妆才能,以为这种变化与休息和新陈代谢有关。如果您这样想的话,那您就错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局促不安地等着他说下去。
  “邦雅曼,弗朗切西卡之所以充满活力,是因为她在木屋时,几乎每天都吸少女嘴中呼出的气息。”
  我感到一阵恶心。
  “邦雅曼,在打断我的话之前,先好好听着:您是否发现每个女人身上都发出一种气味,一种属于她自己的气味?而这种气味可以影响和笼罩她周围的人。”
  “是的,也许……”
  “您是否注意到,随着年龄的增大,这种气味逐渐减弱,像打开瓶盖的酒一样慢慢地蒸发掉?”
  “嗯……”
  “所以,在我们的地窑里度日的那些被囚的女人,她们也像香味一样在慢慢蒸发,一边枯萎,一边发出香味。这种香味,我们把它吸到一条管子里,一直输到漏斗里。弗朗切西卡、雷蒙和我就在漏斗里吸流逝的青春。这种呼吸使我们精神振奋。”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傻瓜,面对着一个满口谎言的江湖骗子:
  “斯泰纳先生,我今天没有幽默感。别指望我会相信您的鬼话。”
  “邦雅曼,如果您不能马上相信,我会很失望的。不过,我说的是真的。”
  “您想干什么?”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道狡黠的光芒,引起了我的警觉。他背着手,在我前面走了几步:
  “邦雅曼,您的健康状况再次引起了我的担心。您面如死灰。我想帮助您。我给您一个建议。我求您了,一定要接受。”
  他闭上眼睛,好像在养精蓄锐,然后,他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您把埃莱娜让给了我们,我们把她关了起来。您有权闻她,吸她充满活力的气味。您太缺乏这种气味了。”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几句话。我挣脱了他,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原来是这样?你们最后的一次绑架失败了,你们不想把埃莱娜还给我。你们太喜欢她了。你们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早就应该有所提防的。”
  斯泰纳做了一个鬼脸。我气得结巴起来:
  “其……其实,你们并不缺少新鲜空气。你们把我当成了傻瓜。我要收回我的埃莱娜,否则……否则,我就要在这家酒店里大闹。”
  我满头大汗。
  “别发火,邦雅曼。我们签合约嘛!我刚刚另外起草了一份。”
  “我不想听。说话要算数。我已完成了我的工作,把埃莱娜还给我。”
  斯泰纳露出一丝嘲笑:
  “好吧,邦雅曼,忘了我刚才跟您说的话。埃莱娜一小时后就会回到您身边。”
  这个老家伙没有太强求。他投降得这么快,我觉得有点惊奇。
  后来,我和雷蒙经过茹湖上山,前往法国边境,弗朗切西卡和杰洛姆开着那辆“四四”先走一步。雷蒙不理睬我,只管自己开车。那些一般的景色让我感到讨厌。和斯泰纳发生的那场风波使我心里很不安。几个星期来,我就害怕跟埃莱娜重逢。我不相信今晚我们俩就能顺顺利利地回巴黎。一路上,我都在考虑如何辩护,总在准备同样的理由。我心如刀割,心里感到直后悔,一下子虚荣心又上来了。那些悲惨的景象历历在目。斯泰纳的建议真是卑鄙,那种骗术简直是无耻透顶。
  我清了清嗓子,说:
  “雷蒙,告诉我,您知道青春气息是怎么回事吗?”
  他假装大吃一惊:
  “谁告诉您的?也许是老板?”
  我点点头。
  他说:“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不能说。”
  “雷蒙,我们不对外说。告诉我,这是不是一个玩笑,一个可恶的玩笑?”
  “决不是。”
  他突然露出一种令人怀疑的亲密来,问:
  “您知道我的年龄吗?”
  “35,也许40?”
  “不,52。”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得把身份证给我看。
  “怎么会呢?”
  “我得感谢青春气息。5年来,我每星期吸一个下午。我们关的所有女人,我都闻过她们的体味。这比任何疗法都管用!”
  “你们看不起我。雷蒙,你们都嘲弄我。”
  雷蒙的瘀斑和血肿已慢慢地消了。我细细地端详他的脸,用手指摸着他的皱纹和眼角的鱼尾纹,摸他的皮肤。他虽然52岁了,但看起来比我年轻得多。
  “是老板告诉您的吗?”
  “是又怎么样?”
  “您运气不错,先生。他确实很喜欢您!”
  这混蛋触到了我的痛处!
  下午三四点钟左右,我们到家了。我都认不出这个地方来了:路上长满了草,绿色的冷杉生机盎然,森林中散发出强烈的树脂味。高山比冬天的时候可爱多了。只有“晾草架”与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不协调:铁皮的屋顶已经锈了,屋面也已陈旧不堪。这座木屋勾起了我不愉快的回忆。我们的那辆汽车停在花园当中,像一枚新钱币一样闪闪发光。它正准备风驰电掣呢!
  斯泰纳和弗朗切西卡站在门口迎接我,脸上带着微笑。我觉得他们的友好是虚假的。我朝二楼的窗口扫了一眼,2月份的时候埃莱娜就睡在那个房间里。但窗帘一动不动。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一步都走不动。冬天里发生的事情全都涌到我的脑海里,我像瘫了一般。我在心中不断默念着我将向埃莱娜所作的辩解。我将扑到她脚前请求她的宽恕。我别无他求,只希望能把她搂到怀里。斯泰纳打开门,叫我:
  “来,邦雅曼,埃莱娜在等您哪!我们已经把她送回阁楼上的那个房间。这是房间钥匙。您亲自去解放她吧!”
  我以为他还会求我做那件事,但他没有。那个摆放着动物标本的客厅展现在我面前。我不禁发起抖来。我只需跨进门,上楼梯。埃莱娜应该知道我们回来了,她肯定听见汽车的马达声和关门声了。我很惊讶,她怎么还不叫我。每天晚上,当我回家的时候,她都用那副金铃似的声音叫我的呀!
  “邦雅曼,您还等什么?”
  斯泰纳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脚。他亲切地昂起头来,好像要带领我们发现美好的东西。我们身后,弗朗切西卡和雷蒙在卸行李。我低着头,感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我飞奔着上楼。
  “啊,邦雅曼,我想起来了。我忘了告诉您一件事了……埃莱娜已经不爱您了。”
  我惊呆了,抓着楼梯的扶手。
  他轻描淡写地说:
  “您抛弃了她,她不能原谅您。”
  “我不相信您的话。您还在撒谎。”
  “您想亲自问她吗?那就请吧!上楼呀,没人挡着您。”
  我一阵头晕,脚也站不稳了。我完蛋了。我最坏的预感在斯泰纳这里得到了证实。
  “来,我想让您听点东西。”
  他把我带到客厅里。一台录音机已经放在桌上。他开了录音机。是埃莱娜的声音,非常压抑:
  “不,弗朗切西卡,他不作任何抵制就扔下了我,这我不能忘记……他没反抗就去了。我还指望他赴汤蹈火回来解救我呢!这太天真了……他像一个温顺的奴隶,弯下了脊梁骨。他太让我失望了。这是一个既没有灵魂也没有勇气的傻瓜。我决不能再跟他一起生活了……我想起来,当我养着他时,他还偷我的钱。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回去,就要把一切都向新闻界和出版商披露:他们会得到关于他剽窃的详细资料。”
  斯泰纳中断了录音。我如五雷轰顶。他又把磁带重放了一遍。每个字都像死刑宣判一样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不明白。在她以前的每盒录音中,她都说已经原谅了我。”
  “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三个多星期以前,在她试图逃跑之前。”
  “邦雅曼,这盒磁带是今天早上录的,在我们去饭店之前录的。三个星期以来,发生了多少事情啊!”
  我扑到斯泰纳身上,嚎啕大哭。我不愿相信这一事实。我失去了一切,埃莱娜背叛了我。
  这时,弗朗切西卡和雷蒙也过来了,搂住了我。三人搂在一起,使我激动万分。我一一凝视着他们,从他们脸上寻找友谊和鼓励。弗朗切西卡用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她的掌心暖暖的,让人感到十分安慰。我的理智像蒙上了一层东西。我忘了自己身在何方,泪如雨下。斯泰纳这个诱惑者凑到我身边轻轻地说:
  “邦雅曼,我需要她。绝对需要。我们喜欢她。您听着,我们宁愿毁了她,也不会把她还给您。只要您一句话,我们就永远把她隔离起来。作为交换,您会得到一切。”
  我不再犹豫,我已昏了头脑。我的不适无异于默许。
  一小时后,我来到一个漂亮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没有窗,散发出地板蜡的味道。我把鼻子和半个脑袋伸进一个巨大的吸管里面,那是一个用桃花心木做的锥形物,就像旧唱机扩大的口子,这器具用钢片固定在一张小桌子上,里面贴着一层塑料胶片。
  我闭着眼睛,半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从里面出来的新鲜空气,被一股甜蜜的气味陶醉了,那是埃莱娜的气味。她在慢慢地衰老,而我却在糟蹋她神奇的香味。这种甜蜜的香味几乎使我几天不吃不喝。我就像输了新鲜血液,一种挥发性的东西附在我的脸上,使我得到了新生。我获得了这个流逝的生命,通过鼻子,重温了我们的过去,我辨出了我的女友醉人的气息,闻到了她身上丰富的物质和她浑身所散发的华贵气味。这一切都像一股强大的魅力向我涌来,深深地把我陶醉了。有时,这种美妙的颤动使我激动得不能自己,找得脱光衣服,全身都得到享受。当呼吸得太猛时,我便躺在长沙发上喘气。这是一场可恶的呼吸盛宴,一场真正的嗅觉餮餐。我醉了,好像吸了女性的精华。我积蓄了力量:这株正在枯萎的美丽植物使我在世上获得新生。被关了三个多月以后,埃莱娜所盼望的那个人也许不会去救她,反而会惩罚她。我真不想知道。她马上就要出卖我,在她背叛我之前我先走一步了。我丝毫没有怀疑斯泰纳搞鬼,甚至没有注意到我正在犯一个荒谬的错误。我投身于这种狂喜之中。
  埃莱娜充满了活力,我觉得她给我一点也是正常的。强壮的应该给衰弱的一点。我是黄昏,在对黎明进行报复。事实上,我感到自己正在新生,一种莫名的化学反应使我的血管充满了力量,肌肉更新了,皮肤有弹性了。我在那儿呆了差不多两个星期,贴着管口,大口大口地吸着我未婚妻的气味。
  经过长时间的呼吸,我燃起了青春之火。我已不再是原先的那个男人:我的黑眼圈消失了,头发有光泽了,跟同龄人已没什么区别。有种新东西像是一层薄薄的磁附在我脸上。我甚至没想到,我在山中住了半个月,天天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当然要好得多。这种纯净的空气浴使我焕发了青春,我看见新的命运向我敞开了大门。我成了另一个人,找到了一个家。我总羡慕那些友爱地欢聚一堂,生活有规有矩的男人。斯泰纳有一次对我说,在我们这个社会中,总有一小部分人逃避法律,不听命令,他们比大部分人都要看得远。我想成为这一小部分人。为了得到三人帮的尊重,我不惜任何代价。种种凶兆告诉我,前景光明。
  一天上午,事先没有打过任何招呼,斯泰纳和弗朗切西卡把我叫到厨房里,有点直截了当地请我离开这里。我愣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这并不是在开玩笑。
  “这不可能。我们不是有交易吗?你们答应过我……”
  “邦雅曼,我们信守诺言。您把埃莱娜给了我们,您闻了她,我们两讫了。”
  “可你们为什么要打发我走?我做错了什么?”
  “您对我们再也没有用处了。”
  “我想……我想我们是朋友!”
  “我们将来仍然是朋友,邦雅曼……不过,是远距离的朋友。”
  我请求延期,申明种种理由。我甚至准备付房租,付我自己的那份。他们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他们撵我,把我当成一个小伙计,一个废物。他们看不起我,连次要的工作都不让我做,甚至让雷蒙监督着也行啊!这是致命的一击,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失去了知觉。我为他们牺牲了一切,他们却要抛弃我。于是,我进行了反抗,跑到房间里,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然后,乘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威胁说要报警。斯泰纳立即抓住我这句话做文章,把我塞进他的汽车,开到附近的城市里,停在警察局门口,一直把我拖到台阶上。
  “好了,把您的秘密告诉他们吧!”
  一个警察走出来,斯泰纳叫了他一声,他们认识。
  “队长,这位先生想向你们报告发生在我家里的一系列罪案。”
  队长笑了笑,拍拍斯泰纳的肩膀,甚至没看我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把您心里所想的东西都告诉他们呀。”斯泰纳轻声说,“您是个小人物,您管得太宽了。”
  作为报酬,他给了我两万法郎,并祝我好运。雷蒙穿着紧身内衣,绑着皮裹腿,骑自行车——为了省钱——把我送到了蓬达利埃火车站。这个黄鼠狼似的小男人一路上懒得开口,我一说话就被他喝止。他们掌握了关于我的材料,所以,他们感谢我为了他们不惜名誉扫地。
  这件可悲而鲁莽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首先去了埃莱娜家,把所有可能连累自己的东西都取了回来,并小心不让任何人看见。然后,我回到第十九区的那间小屋,我一直付着房租呢!我恢复了旧日的习惯,天天在外面游荡。一年来,我一直过着奢华的生活,有人侍候。现在,一想到手头拮据,我就感到害怕。我觉得自己很悲惨,很渺小。我试图完成我的第二部小说:我变本加厉地剽窃别人的作品。现在,我整页整页地抄。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我达不到任何目的。斯泰纳对我撒了谎,我并没有什么才华。我尽量不想埃莱娜,免得陷入耻辱与忧伤之中。
  两个月过去了,我勉强度日。一天上午,我约了一个出版商,让他看看我的初稿,我担心得要命。当我痛苦得左脸变形时,我便刮脸。我绷紧下颌,缩着嘴,一副怪相,眼皮发跳,视线模糊。这种状况持续了半分钟。但一小时后,当出版商沉醉在我一字未改(除了标点)照抄的纳波可夫、维克多·雨果、纪德和瓦莱里的句子当中时,我的脸又挛缩起来。
  “您是不是牙疼?您翘着嘴唇,好像齿龈很痛似的。”
  我拔腿就跑,稿子也不要了,任其散乱在桌上。我跑呀,跑呀,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来。我每次在玻璃跟前看自己,都发现自己的脸被撕成两半,扭曲得十分可怕。我在床上缩了好几个小时。抽搐停止了,但我一照镜子,脸又马上抽搐起来。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我的病发作得很厉害,脑袋疼得像要爆炸,眼皮像百叶一样落下来,斜斜地挡住了视线。我的左脸扭曲得可怕极了,跟右脸根本不协调。它满是皱纹,想怎么变就怎么变。突然,一切都明白了:这个在浴室里照镜子、脸上抽筋的人不是我,而是埃莱娜!我复制了她忧伤的抽搐。由于吸了她的气味,我已与她合为一体。她的脸叠加在我的脸上。我以为偷了她的狂热,她却给了我她的错乱。她在对我进行报复呢!她抓住我,对我施加影响。她从我内心深处跳出来,想抹杀我。我自己身上卑劣的东西也涌了上来。想到自己会引起别人的谴责,我不禁害怕起来。我开始像隐士一样生活,避开光线太强的角落和人太集中的地方。我害怕别人在我身上发现埃莱娜的影子,怕别人告我绑架。她沉默的影子到处都跟着我,准备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跳出来。当我的这一边脸在扭曲时,另一边脸则重新开始衰老。青春气息的所有好处都消失了,尽管我的痛苦暂时得到了减轻,皮肤也光滑了,我怎么能相信这种神奇的药,相信这种废话呢?今天,当我照镜子时,我会发现两个人:一个逐渐衰竭的老人,一个正在做鬼脸的调皮的年轻女人。
  从此,我奄奄一息。我在一家药店里买了几个面具,您都看见我戴了。在遇到您之前,我得消灭于坏事的痕迹,免得暴露自己的剽窃行径。我已经停止写作了,钱也用完了,只好离开那间陋室,住在一个更小更脏的地方。我躲避众人,昼伏夜出。我躲在马路上,躲在巴黎最肮脏的地方。三天前,在圣路易岛①的河堤马路上,我被警察抓了。他们把我送到了主宫医院。我走投无路了。看见您时,我才决定开口。您看起来比别人更温柔、更闲、更心不在焉。我已经一无所有,为了赎罪,我甚至愿意以生命为代价。我几次打电话到汝拉山去找斯泰纳夫妇,但电话线拔掉了。我去查询,结果根本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医生,您得帮帮我,您得找到埃莱娜。
  
  ①圣路易岛:巴黎塞纳河中的小岛,在斯德岛附近。

  邦雅曼提高了声音,他几乎是在喊。大教堂里闹哄哄的,11点钟了。一群群游客像流水一样从中殿的这端走到另一端。我们比在孤岛上还孤独。我仍像孩子那样好奇,坚持要看他的脸。他很不情愿地同意了,我失望极了:摘了面具,脱了帽,邦雅曼·托隆跟他自己描述的一模一样: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孩子,神情沮丧。他目光茫然,脸色苍白。这么平庸的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满脸愁容,脸都变了样。我想,埃莱娜之所以爱上她,也许是同情他那副体弱多病的样子。
  “您满足了吗?”
  他抓住我的前臂,凑到我耳边。当他靠近我时,我看见他的嘴唇裂开了。
  “我忏悔了我的罪行。现在,您来接替我吧,求求您了。”
  他一开口,面容就变了。一阵抽搐使他的脸吊了起来,他的左眼一眨一眨的,像是出了故障的信号灯。我立即想到,他的怪病又要发作了,或者,模样将大大改变。他的脸以鼻子为中线,垂直地一分为二。损坏的部分当中,似乎有个东西挣扎着想跳出来。在挤满教堂的那些圣人的保护下,这个肢体被扭曲的人,活像在中世纪深受欢迎的那些疯子。他们曾被当作是上帝的密使。
  “看,是她在我脸上乱动,到时候了,她来惩罚我了。”
  他差点要“格格”地笑出来。
  “求求您了,去找她吧,告诉她,我永远不会饶恕自己,是我把她交给了那些强盗。”
  他发疯似的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他用颤抖的手递给我一截纸头。
  “交给您了。我该付钱的。”
  他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好像被切断了电源,痉挛停止了,这种停止可以说比发作更使我吃惊。他乘我惊奇的当儿,很快就消失在众多的游客当中。
  追他还有什么意思?我打开了纸条:这是一张前往“晾草架”的平面图,上面还有如何从贝藏松到达那里的草图。平面图的上方用大写字母写着“谢谢”二字。我感到有点头晕,不得不扶佐椅背,怕自己站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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