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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康达发现自己几乎是小跑步地跟在父亲的后面。他看到自己几乎要用两个小快步才配合得上父亲一个稳健的大步。大约一小时后,康达内心的兴奋几乎和他的脚步一样微弱。他感觉头顶的包袱越来越重,而他有个可怕的念头:假如他累得赶不上呢?他马上提醒自己紧跟父亲的踪迹。
  当他们横过森林时,到处都有野猪钻到树丛下,鹧鸪鸟振翅飞起,而兔子跳开躲起来。康达执意要追上父亲,根本无暇顾及他事。康达膝下的肌肉开始隐隐作痛。他的脸直冒汗,他可以感觉头顶的包袱开始失去平衡,左右滑溜,因此不断地用双手去支撑调整。
  过了一会儿,康达看到了他们渐渐接近某一小村落的旅人树。他纳闷那是什么村落,但他深信只要父亲说出来,他一定知道。可是欧玛若自离开嘉福村后就没说过半句话,头也不回。几分钟后,康达看到冲出来看他们的——如同自己以前也如此做过——是一些卡福第一代光着身子的小孩,他们又是招手又是呼啸。当他们走近时,康达可以看到他们张大眼睛地看着一位年纪这么小的孩子与他父亲共同出游。
  “你们要去那里?”他们连跑带跳,叽哩咕噜地跟在康达左右问一大堆问题。“他是你爸爸吗?”“你是曼丁喀族人吗?”“你的村落在那里?”康达虽然很疲惫,但觉得表现自己的成熟也很重要,所以根本不理睬他们。在每棵旅人树附近,道路就会分岔开来,一条往村中,另一条则绕道。所以假如路人不打算进入村中办事,就会绕道而行,这不会被视为无礼。当欧玛若和康达选择了绕道的那条岔路,那些小孩很不悦地叫喊。但那些坐在面包树下的人只对这两位旅行者抛了一眼,吸引他们注意的是一位史官正大声演说有关曼丁喀族的伟人。在伯父新村落的祝福典礼中,一定会有许多史官、歌手和乐师——康达这样想着。
  汗珠开始流人康达的眼睛,他不得不一直眨眼来阻止那种刺痛。自从他们启程到现在,太阳才横过半个天空而已,可是他的腿已痛得不听使唤,头上的包袱也变得好沉重,因此他想他大概无法完成此趟行程。当欧玛若突然停下,把头上的包袱甩到路旁一个清澈的池塘边时,康达内心升起一股惊恐。他停了一会儿,想试着控制抖动不稳的双腿。他把包袱取下,但包袱却从指间滑落,“嘭”一声掉了下来。他觉得很羞耻,因他知道父亲一定听到了,但欧玛若只是跪在岸边灌水,好似儿子不在身边一样。
  康达没意识自己是多么渴。他蹒跚地走到水边,试着要跪下喝水,可是他的腿不听使唤。徒然地试了又试后,他最后趴下来,用手肘撑住自己,勉强能把嘴巴放进水里。
  “喝一点就好。”这是自他们离开嘉福村后父亲第一次对他说话,因此惊吓了康达。“吞下一点,等一会儿再吞多一点。”不知为何他竟然有点气他父亲。“是的,爸爸。”他想要说,但没有声音出来。他设了一些冷水,吞了下去。他使自己稍等一会时,简直快要急坏了。再多啜了些水后,他坐了起来,在池旁休息。一个想法突然浮现脑际:成人训练一定是如此。然后,他坐着睡着了。
  当他醒来要上路时——他不知沉睡了多久——欧玛若已不见踪影了。康达急忙纵身跳起,看到附近树下有个大包袱,才如释重负地知道父亲没有走远。当他开始四处顾盼时,才猛然感觉到全身的酸痛。他伸了伸懒腰,肌肉还是痛,但比先前好多了。当跪下来要再多喝几口水时,康达从静止的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一个削瘦的面庞、大眼睛。大嘴巴。康达对自己的倒影笑了笑,咧嘴露出自己的牙齿,他开始止不住哈哈大笑。当他抬头时欧玛若就站在他身旁。康达跳了起来,觉得挺尴尬的,可是父亲的注意力似乎不在此。
  坐在树荫下,两人都一言不发。猴子在顶上叽喳乱叫,鹦鹉也啁嗽啼鸣。他们从包袱内取出面包来吃,外加四只肥大的烤野鸽——那是康达在睡觉时,欧玛若射下来烤的。当他们吃时,康达心里告诉自己假如有机会,他要表现给父亲看,让父亲知道他也会射杀猎物,烹煮食物,就像他和卡福的玩伴在树丛里所做的那样。
  吃过后,太阳已横过四分之三个天际,所以当他们重新整装,架上包袱,踏上另一段旅程时,天气已没那么热了。
  “‘土霸’曾乘着船从一天行程外的地方来此。”当他们走了好一段距离后,欧玛若说道,“现在是白天,我们可以看得见,可是我们必须避开草丛,里面可能藏匿着意想不到的东西。”欧玛若的手碰触着他的刀鞘和弓箭。“今晚我们必须睡在村子里。”
  当然,有父亲在身边,康达并不需要害怕。但一辈子都在听鼓声和人们谈论失踪和有人被吃的消息,康达不免有点胆颤。当他们继续走时——现在脚步已较快——康达注意到沿路上有白色的土狼粪,这是因为它们吃了许多骨头的缘故。他们的接近使得路旁的糜鹿群停止吃草,像雕像般地站着注视人类走过。
  “大象!”欧玛着隔了一会儿说,康达看看周围被践踏过的草丛。小树的树皮和枝干都被剥光,还有一些被大象踩得快连根拔起的树。既然大象不常接近村落和人类,因此康达此生只见过几头,而且都是从远处瞧见的。当康达还小时,有次森林大火,可怕的黑色浓烟熏得大象夹在成千只森林野兽中四散狂奔,像万雷轰动;但在火舌袭击嘉福村或其他邻近村落前,阿拉神赐的大雨即时把它扑灭了。
  他们再举起沉重的脚步踏上似乎漫无止境的旅程时,康达突然想起路是人走出来的,犹如细长的蜘蛛网是蜘蛛一丝一丝地编织而成一样。康达心里纳闷着:阿拉神为昆虫和动物安排的事是否和人类一样?康达惊讶自己竟从未想过如此的事。他很希望现在就可以问欧玛若;他更惊讶拉明竟也从未问他这种事,因为拉明都曾问过比昆虫更微细的问题。好的,当他回到嘉福村时,就有许多新知识可以告诉他弟弟了——多得可以在丛林里对他的牧羊伙伴说上好几个月。
  对康达而言,他与父亲似乎正步入另一个不同的国度。西沉的太阳照耀在更为繁茂的草丛上,棕榈树和仙人掌夹杂在熟悉的树木中。除了叮人的苍蝇外,他在此所能看到的不是家乡那种美丽的鹦鹉和鸟群,而是盘旋在天空,搜攫死尸为食的兀鹫。
  当天边那橘红色的火球快接近地表时,欧玛若和康达看到一道浓烟从前头的村落飘来。当他们行进至旅人树时,即使是康达也察觉出事有蹊跷。树枝上所挂祈祷保佑的布条稀稀疏疏,显出住在此地的人几乎很少出游。而且路过的人也只有绕道而行,没有位足留宿过,也没有小孩跑出来看他们。
  当他们行过村中的面包树时,康达看到树已被烧掉了一半,大半的泥屋也是空无一人。垃圾满庭院,兔子四处蹦跳,鸟群也在尘土中打滚。村中的人民大部分不是躺就是倚在门旁,几乎全是老弱病残,一些正在哭号的婴儿似乎是村中唯一的一群小孩。康达看不到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孩——连和欧玛若一样大的大人也不见踪影。
  几位满是皱纹的老人很虚弱地过来招呼他们。其中一位年纪最大的老人轻敲自己的拐杖,嘱咐一位满口无牙的老妇为这两位旅行者倒水盛粥。她也许是个奴隶吧,康达想着。然后这些老人开始争先要解释村中发生了何事。有一晚“抓奴贩”半偷半杀了全村所有的年轻人。“从你的岁数到他的!”一位老人指着欧玛若,再指着康达,“我们因年龄大而逃过一劫,且我们都躲到森林去了。”
  当他们再回到村子之前,这个村子已成一片废墟。他们已没有任何谷物,食物也所剩无几,每个人也几乎没什么体力。“失去了村中的年轻人,我们迟早都会死光的。”一位老人说。一直很仔细聆听的欧玛若很缓慢地吐出他想说的话:“各位爷爷们,我哥哥的村子,就在四天的脚程外,他们会欢迎你们的。”
  可是所有人都摇头,一位最年长的老人发言道:“这是我们的村子,其他地方没有一口井的水会比我们的甜,没有树荫会和我们的一样凉快,没有厨房传出的味道会比我们的香。”
  这些老人因无法提供客房而向他道歉,欧玛若向他们保证他和他儿子很喜欢睡在露天里。当晚,他们和村人共同享用包袱内的面包简餐后,康达躺在用湿漉树枝所铺成的草铺上,心里想着他今天所听到的一切。假如这种事发生在嘉福村,而他所认识的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拖走——欧玛若、嫔塔、拉明,还有自己,面包村被烧,院子堆满了垃圾……康达不敢再想下去了。
  突然,在黑暗里,他听到森林内的一些生物被猛兽攫猎的惨叫声,他又想到那些偷人的人们。他也可听到远处土狼的咆哮——可是不管雨天或晴天,荒季或丰收,在他生命中的每晚都可听到土狼在号叫。今晚他觉得平日熟悉的哀号声反而给自己许多慰藉,于是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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