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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当砍割和堆积玉米杆的工作终于完成,工头会在黎明的号角吹过后开始指派不同的黑人去做种种的苦工。有天早上,康达被分派到浓密的藤蔓丛里采一种又大又重的瓜——颜色像成熟过度的芒果,而且有点类似嘉福村的妇女采下来晒干再切成两半,当作碗用的大葫芦。探下的瓜堆到“马车”上去——他听到他们都如此称呼那种会摇晃的箱子。这儿的黑人都叫这种瓜为“南瓜”。
  和马车上的“南瓜”一起被载到一个叫做“仓库”的大建筑物前,然后开始卸货的康达可以看到有些黑人正把一棵大树砍成好几大节,再用斧头和十字镐劈成一块块的柴薪,再由小孩把它们堆得和自己一般高。在另外一个地方,有两个人正在细竿上披挂许多大片的叶子,康达的鼻子告诉他那是异教徒的亵读物烟草;他以前和父亲一同旅行时曾闻过那味道。
  在往返“仓库”的途中,他看到一幕和自己家乡一样的景象,就是许多东西都在晒干以备将来使用。有些妇女正在收采褐色的厚“鼠尾草”——他听他们如此称呼的,并捆绑成堆。此外,她们还把一些园中的蔬菜撒在布上以晒干。甚至连苔藓——已被小孩子聚集起来,放进沸水煮过——也在晒;他不晓得原因。
  当经过猪槛时,他作呕地看着他们在屠杀猪只。他注意到猪毛也用来晒干并贮存起来——也许用来做灰泥——但最令他反胃的是看到猪的膀胱被掏出来吹胀,末端绑住,然后挂在篱笆上晒识有阿拉神才知道他们这种不洁净的目的。
  当康达收割完“南瓜”并存放好后,他和其他几个黑人又被派到一片小树丛去猛摇树枝,那样树上的核果就会掉到地面来,然后提着篮子的卡福第一代小孩会一一地把它们捡起来。康达捡起一颗核果,偷偷地藏在衣服内。当他独处时,他尝了一下,那核果的味道还不错。
  当所有的差事做完时,男人就被派去修补东西。康达则帮助一个黑人修墙,而妇女们似乎都在白色的大房子和自己的屋内忙着打扫。他看到有些人在洗衣服,他们先把衣服放在一个大黑缸里煮,然后再在一块满是凹凸皱纹的铁板上搓。他内心很不解为何这里没有人知道要把衣服放在石上捣才是正确的洗衣方法。
  康达注意到“工头”的抽鞭不再像以往那样频繁了。他感觉到当这儿在所有的农作物都安全地放到贮存室时,气氛和嘉福村的收获季很类似。甚至在每天傍晚号角响起以宣布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前,有些黑人就已开始边唱边跳,手舞足蹈。“工头”会挥着鞭子,骑着马四处走,但康达感觉得出他没有恶意。此外,其他男人很快地跟着妇女唱着康达不知所云的歌。康达对他们真是厌恶到极点,所以当号角终于示意他们返回屋内时,他内心感到欣喜若狂。
  傍晚时,康达会斜靠地坐在门内,把双腿平放在扎实的地板上,以减少铁铐碰触溃烂的脚踝。假如有一阵微风吹来,他喜欢那种迎风拂面的感觉,并想着明晨他就可在树下找到新铺上的金黄和深红落叶地毯。在此时,他的内心会神往嘉福村收获季节的夜晚大家坐在营人边促膝长谈时,蚊子和昆虫肆虐地叮咬他们的情景,而且偶尔也会穿插远方传来的豹哮声和土狼的嗥叫声。
  他突然想到有样东西自从他离开非洲后就再也没听过,那就是鼓声。也许土霸不准这些黑人拥有鼓吧!一定就是这个原因。但为什么呢?事出必有因啊!是因为土霸知道而且害怕鼓声会如何使全村的人热血沸腾,甚至下至小孩上至无牙的老人都会疯狂地起来跳舞吗?亦或鼓声的旋律会让角力手铆足体力?亦或煽情的鼓声会使激怒的战士挺身对抗敌人?或许土霸只是害怕黑人有了他们无法了解的通讯工具后,每个农场间就会有所联络。
  可是这些异教徒的黑人和土霸一样不懂鼓声语言。但康达强迫自己退一步地想——虽然极其不情愿——这些黑人也许不是真的完全无可救药。虽然他们一副愚昧,不学无术的死样子,但他们所做的某些事情还是道地的非洲方式,只是康达看得出来他们本身对此全然不自觉而已。他一生中都听到此种相同的惊叹声,伴随着相同的手势和面部表情。此外,这些黑人摇摆身子的方式也是如出一辙,而且他们大笑时的姿态,也和嘉福村的人一模一样。
  每当康达一看到这儿的妇女用细绳把头发扎成很紧的辫子时,他就会想到非洲——虽然非洲妇女是用彩珠作为发饰。此外,这儿的妇女亦用布条结在头发上,尽管结法不正确。康达看到这儿甚至有些男人也和非洲男人一样发上编了许多短小的辫子。
  康达也看到这儿的黑人小孩都被教导得彬彬有礼,敬老尊贤。此外,他亦看到母亲把小孩两脚叉开地绑在自己身上。他甚至也注意到极细微的风俗习惯,就是傍晚时老一辈的黑人会用修剪精致的嫩枝来刷洗牙龈和牙齿,如同嘉福村的人用柠檬草根一般。虽然康达很难了解他们如何在土霸的土地上做这些事,但他必须承认这些黑人的热爱唱歌和舞蹈绝对是正宗的非洲特征。
  但真正使他对这些奇怪黑人态度软化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只在“工头”和“主人”在附近巡视时才会表现出对他的嫌恶。平时当康达走过那些黑人时,大部分的人都会很快地对他点头,而且他也注意到他们脸上露出对他日益严重的左脚踝伤口关心的神情。虽然他总是冷冷地不加理睬,自顾自地踉跄而过,但有时他事后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想回他们的礼。
  有一晚,当康达沉睡后从梦中惊醒时——他经常如此——他躺着仰望眼前的一片漆黑。他突然感觉冥冥中,基于某种原因,是阿拉神授意他前来此地,引导这些迷失的黑人去寻回他们的根源,因为这儿的黑人并不像他,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自己来自何方!
  他突然很奇怪地感觉到圣人祖父就出现在他眼前,于是他伸手摸向黑暗,但什么也没摸到,因此他开始大声对卡拉巴·康达·金特说话,恳求他示意自己来此的任务——假如有的话。他很震惊地听到自己的声音;直至目前为止,在土霸的土地上除了对阿拉神外,他对其他人从未发出一言半语——除了挨皮鞭时的惨叫。
  翌日清晨,当康达和其他人一起排队上路工作时,他几乎快说出“早安”,因他听他们每天都如此彼此问候。但目前他纵使已懂了够多的土霸字,多得不仅知道别人对他说的话,而且还多少能让别人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他仍然决定三缄其口。
  康达突然想到也许这些黑人很谨慎小心地隐藏他们对土霸的真正憎恶,如同自己对土霸的态度也在改变一般。他亲眼看到在土霸一转头之际,黑人们的笑脸立刻转为鬼脸。他也目睹他们故意破坏农具,然后当“工头”咒骂他们笨手笨脚时,再表现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此外,他也看到在农场上时,每当土霸一在附近巡视,黑人们就装出一副东奔西走的忙碌样,而实际上他们经常花上两倍的时间来完成手边的工作。
  他也开始意会到这些黑人亦有类似曼丁喀族成人语言的秘密通讯。有时候当他们在田里工作时,康达会瞥见他们在头上做个快速的小动作,或是其中一人会发出奇怪且短暂的叫喊;然后会在出其不意时一个传给一个,而且总能不让骑马巡视的“工头”听到。有时候当他夹杂在他们中间时,他们会开始唱歌告诉康达——尽管他不了解其意——他们正在传达讯息。就像他在船上时,妇女们利用唱歌把消息传给他们一般。
  当夜幕低垂,灯光不再从白色大房子的窗口射出来时,康达锐利的双耳会听到有一两个黑人迅速地溜出“奴役房”几小时之后再溜回来。他很纳闷他们去了哪儿,为何笨到还要溜回来。隔日清早在田里时,他会试着去揣摩那究竟是谁。他想无论是谁,自己或许可以学着去信任他们。
  距离康达两间小屋处,黑人们每晚在“晚餐”过后会围坐在厨娘的小火旁。这景象总使康达悲伤地忆起嘉福村,只是这儿的妇女与男人混坐,而且有些男女还衔着土霸的烟斗,朦胧的烟头有时会在正拢聚的暮色中闪闪发亮。坐在门内仔细地聆听时,康达可以在蟋蟀的刺耳叫声和远处森林传来的猫头鹰邪叫声中听到他们在谈论。虽然他不懂那些话,但却可以感觉出他们语调中包含的苦痛与憎恨。
  即使在黑暗中,康达内心可以刻画出每位说话者的脸庞。他的脑子已汇集每个黑人的声音和他们可能所属的种族。他知道那些人通常都表现得大而化之,经常不苟言笑,此外,还有一些人甚至从不与土霸打交道。
  康达注意到这些夜间集会大都有个固定的形态。通常最先开口说话的总是那个在大房子内煮饭的厨娘,她常模仿“主人”和“夫人”所说的话,接着他会听到抓他回来的那个黑人模仿“工头”。他很诧异地听到其他人因试着抑制笑声——以免被白色大房子内的人听见——而呛到。
  可是当笑声平息时,他们会围坐一堆交谈。虽然康达对他们所讨论的事只领悟一点点,但他听出有些人的声调很无助,有些人很气愤。他感觉他们是在回忆以往不愉快的经验,特别有些妇女在说完话后会突然放声大哭。最后当一个妇女开始唱歌时,交谈声就安静下来,然后大家会跟着唱。康达不了解那些字眼——“没人知道我所种下的磨难”——但他感觉到歌中带着悲伤。
  最后,那个常坐在摇椅上编着玉米穗也是专吹号角的那个最年长黑人传出一个声音。其余的人则低下头去,然后那个长者开始慢慢地说着像祈祷之类的祷告词,虽然康达十分确定他们不是对阿拉神说话,但他仍如此猜想。康达记得船上那个老酋长曾说过:“阿拉神知道每种语言。”当祷告继续时,康达一直听到那个老人和其他人不断地高声叫喊道:“喔,主啊!”他很怀疑这个“喔,主啊!”就是他们的阿拉神。
  几天之后,夜风带着康达从未感受过的寒意吹来,他醒来发现树上最后的几片叶子已掉落。当他在寒风中颤抖地站在队伍里准备上工时,“工头”却带着大家来到仓库里。此刻,甚至主人和夫人都在那里,而且身旁还有其他四个衣着堂皇的土霸,边喝采边看着黑人分成两组比赛剥玉米粒。
  然后土霸和黑人分开成两组开始尽情地大吃大喝。晚上带领祈祷的那个老黑人拿起某种带有弦的乐器——这让康达想起自己祖国的科拉琴——开始用某种棒子在弦上来回地弹出奇怪的音乐。其他的黑人则起身开始疯狂地跳舞,而在旁观赏的土霸,甚至“工头”都兴高采烈地拍手叫好,他们因兴奋而满脸通红。此时所有的土霸突然起立,而黑人则问到一旁。他们拍着手走到地板中央,开始以一种蹩脚的方式跳舞。老黑人好像发了狂般地弹奏,而其余的黑人则跳上跳下,又叫又鼓掌,好像是在欣赏他们毕生中最棒的表演。
  这使康达想起敬爱的尼欧婆婆在他仍是卡福第一代时所说的一个故事。她说到有个村落的国王如何召集所有的乐师,并命令他们尽最大的本领为人民跳舞,甚至包括为奴隶们。所有的人民因此都很欢欣,离开时还对着上苍大声唱歌,但从此没有任何国王像他一样。
  当晚回到屋内后康达回忆起他的所见,他突然感觉到,在某种强烈、奇怪而且深奥的方面,黑人和土霸彼此需要,不仅在仓库内跳舞时,而且在许多其他场合,康达似乎觉得土霸接近黑人时才会获得最大的快乐——甚至当他们鞭打黑人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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