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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原始方式的旅行对我们英国人最很有吸5;力的。同样,有关旅行的记载也是如此,尽管历险和旅行家并不是爱情的朝圣者。再说,中古式的友谊至少具有化石所能引起的兴趣。不过,既然故事的真正中心是在荷兰,那么现在正是我们回到荷兰的大好时候,也是回到各个时代构成主要生活的平凡人物和平凡事件的大好时候。
  乔里昂·凯特尔来到彼得的屋子,要求玛格丽特履行她的诺言。但玛格丽特病在床上。彼得听了他来的目的之后,对他很不客气,警告他赶快离开他家,一两个站在旁边的人甚至主张把他按在水里闷他一下。这是因为他们父女都是街坊所喜欢的人,而且整个事情都已成为街谈巷议。塞温贝尔根正处在那伴随着群众性的同情而产生的不分青红皂白的炽热的激怒气氛中。
  乔里昂·凯特尔只得气呼呼地走出去,悔不该自己干了那桩好事。这种悔恨并不稀罕,而且具有真诚的优点。也有人发现狄尔里奇·布劳尔在三王酒店里把一个爱唠叨的家伙灌醉,想从他身上搞到马丁·威顿哈根的下落。人们真把他抓了起来,扔进一个洗马用的水塘,并恐吓他,假如他胆敢再在市上露面,将会受到更糟的对待。事情最后也激起了市长的不满。塞温贝尔根市长致函特尔哥市长,提醒他说,他逾越了法律规定的权限,并要求他今后如对本城居民有任何真正的或假想的指控,应当诉诸塞温贝尔根市政当局。
  狡猾的盖斯布雷克特克制住自己对这一抗议的愤怒,回了一封很客气的公函,说他派人追踪到塞温贝尔根的那个人是一个叫杰勒德的特尔哥居民,因为他偷了市政府档案。该杰勒德既已逃往国外,并可能随身携带有文件,事情便就此了结。
  这样,他就来了个顺水推舟,把不得已的事变成了体面的事。但实际上他的平静只是一种掩饰。在塞温贝尔根受到挫折以后,他便把视线转到别的方面。他派遣差役去特尔哥的杰勒德家,打听他逃到哪里去了。而“使他极为吃惊的”是,他们也不知道。这就增添了他的不安。他担心杰勒德就潜伏在附近。他一定会发现那个问题,回来进行可怕的报复。从这时起,狄尔里奇和他周围的人就注意到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身上发生的不妙的变化。他变得情绪不佳,爱发脾气。某种忧惧在压迫着他。他的眼睛偷偷摸摸地看东西,就像一个人随时准备着受到打击,但又不知打击将来e何方似的。使别人不幸福,并没有使得他自己幸福,因为损人利己是很少能使自己幸福的。
  特尔哥城的杰勒德家已经人数不多了。要不是他粗暴的于涉,这家人本来会弥合他们的分歧,而不必让杰勒德流落外乡。这家人还保留着原来的外观,但骨子里已不再是故事开头时那个简单而幸福的家庭了。小凯特知道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在赶跑杰勒德当中所起的作用。尽管她为了怕引起更多的麻烦,从来没有对母亲讲过,但有时她会一看见他们就发抖,并为他们虚伪的惋惜感到脸红。基于妇女的警觉,凯瑟琳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但基于妇女的练达,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暗自思量,并继续进行更多的观察。两个黑心肠的家伙尽量装出和家人同样忧伤的样子,竟然欺骗了他们的父亲和贾尔斯。但是,他们心底的沾沾自喜并没有逃过妇人的眼睛——

  它们看到一切,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这样一来,猜疑和不信任便笼罩着餐桌,不愉快地代替了杰勒德的聪明面孔;这面孔曾使全家高兴,但直到它消失以前,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至于说那年老的布革商,既然他儿子的违抗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便硬着头皮强作镇定,尽可能不提杰勒德的名字。但在他那斯巴达式的外表下面,还是可以看到父子之情在扯着他的心弦。有一个焦虑是他从不加以掩饰的。“要是我知道这孩子在什么地方,知道他生命和健康都没有危险,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他经常这样说,然后深深地叹口气。我禁不住要猜想,假设杰勒德正好在这个时候把门打开,走了进来,他很可能会受到许多眼泪和拥抱的迎接,而不会受到许多责备,甚至完全不会受到责备。
  有一点使得年迈的夫妇十分惊奇,那就是他们家的事情流传得很广。杰勒德离开还不到一个星期,他的种种冒险经历便人人议论开了。更糟糕的是,公众的同情明显而热烈地向着那对情侣,而不是向着杰勒德残暴的双亲以及那年老而爱多事的市长,因为“他硬要把鼻子杵进与他毫不相干的男女婚事”。
  “妈,”凯特说道,“全城的人都在说玛格丽特发烧躺倒了——是发的高烧。她爸爸可为她操心哩。”
  “玛格丽特?什么玛格丽特?”凯瑟琳佯装冷静和淡漠地说道。
  “啊,妈!你以为我还会指谁呢?当然是指杰勒德的玛格丽特了。”
  “杰勒德的玛格丽特!”凯瑟琳叫道,“你怎么有胆量对我讲出这样一个名字?我警告你,永远别在被她坑害了的这个家里再提这坏女人的名字。她毁了我可怜的孩子;而他是我这群孩子中的鲜花。就是因为她,他才没有成为我们当中的神圣牧师,而在世上流浪。同时,我也成了一个凄凉而悲伤的母亲。好了,别哭了,好闺女,是我不好,不该这么粗鲁地对你说话。凯特!你不懂得一个母亲的心思。我得在你们面前打起精神,我得独自吞下我的忧虑。但是晚上我做梦也看见他,还看见他面临的一些灾祸:有时梦见他被野兽撕裂;有时梦见他落到强盗手中,他们举起凶残的刀砍向那石头也会动心的苍白、可怜的面孔。哎!我想到我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儿,而我可怜的孩子也许已经躺在一个荒野的地方死去。而这一切一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得了,她的名字对我说来就像老鼠药。一听见它我就浑身发抖。”
  “妈,我将不说也不干任何会使你更伤心的事。”凯特温柔地说道,但叹了口气。
  尽管玛格丽特在这家人当中连名字也不许提,但在别的地方人们却经常谈到她,甚至对她表示同情。整个塞温贝尔根都为她感到怜惜。年轻人和姑娘们走过那小窗的时候,都要向躺在房里“情思缠绵,香消玉殒”的美女一再投以同情的目光。“情思缠绵,香消玉殒”这个用语低估了她的勇气和无私。杰勒德并没有死。她本人既然十分钟情,自然不可能怀疑他的忠诚。再说,她很爱她的父亲,他也很需要人照顾。要不是因为身体虚弱,她对杰勒德的爱情绝不至于妨碍她尽自己的职责,尽管她干活的时候可能会垂着头,心情十分沉重。肉体和精神上的刺激给她带来了剧烈的高烧,只是由于年轻和体质好才救了她的命。最后病算是好了,但遗留下可怕的虚弱,使病人感到生活成了一种包袱。
  在这种时候,病床旁的友爱就成了很起作用的安琪儿——声音充满安慰,手能起死回生的安琪儿。
  但这可怜的姑娘却必须靠自身的力量来恢复健康和元气。许多天她都独自一人躺着。沉重的时光就像铅灰色的波浪从她身上滚过。在她孱弱的状态中,生存似乎成了一种负担,生活也似乎成了往事。她感到难以尽她最大的努力去恢复健康。杰勒德不在了。她失去了他,也不知道恢复健康还有什么意义。她经常静静地躺上好几个小时,眼里悄悄地淌着眼泪。
  有一天,她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发现有两个女人站在她房里。一个是仆人;另一个是颇有身分的贵妇人,因为她的衣领和衣袖上都饰着厚厚的毛皮,梳妆时没剪掉的一段窄窄的银发表明她已经超过了一般女人想掩盖真实岁数的年龄。两人都是一副善良而友好的面孔。玛格丽特想从床上挣扎起来,但那年老的贵妇人用一只手十分和善地按在她身上。
  “静静地躺着吧,亲爱的。我们来不是为了给你增添麻烦,而是,上帝愿意的话,’为了安慰安慰你。现在请你稍徽振奋一下,首先告诉我们:你猜我们是谁?”
  “女士,我熟悉你,虽然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你是范·艾克女士,这位是赖克特·海恩斯。杰勒德经常谈到你,谈到你待他多么好。女士,现在他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在他身边了。”一想到这,她就往后一躺,眼泪又马上从眼里冒了出来。
  善良的赖克特·海恩斯开始陪着她哭,但女主人责怪她不该哭。“好哇,病房里能有你这样一个好样的可真不错。”她说道。接着她使出她全部的天真乖巧来使病人高兴。倒也不是毫无效果。能有一个具有生活阅历并熟知生活忧患的老妇人陪在一个悲伤的年轻妇人身边,那对她说来当然是莫大的幸福,因为老年人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并知道如何安慰她,如何5;起她的兴趣。她来到这儿还不到一个小时,便已使玛格丽特将头靠在她肩上,而不是靠在枕头上;玛格丽特柔和的眼睛也带着温存的感激久久地望着她。
  “唉,这才真是一头美发。”年老的贵妇人说道,一边把手指头伸进玛格丽特的头发,“快来看,赖克特!”
  赖克特走过来抚摸,感到爱不释手,表现出真诚的欣赏。长着这美发的可怜的姑娘,不是完全不为好话所动的,这显然是因为她还没有死,还是个活人。
  “说实在的,女士,我过去一直认为我的头发很丑。但是他赞赏它。圣徒们原谅我,自那以后我几乎为它感到虚荣。您知道那些恋人有多傻。”
  “不懂得恋爱的人才更傻。”年老的贵妇人尖锐地说道。
  玛格丽特睁开她可爱的眼睛,望着她,寻思着她这话的意思。
  这只是继之而来的许多次拜访的头一次。事实上,不管是玛格丽特·范·艾克还是赖克特,在病人没有康复之前几乎每天都来看她。在她们的照顾下,她很快好了起来。赖克特把这主要归功于她在彼得的厨房里做的某些营养丰富的好菜。但玛格丽特本人则主要把它归功于亲切的话语和目光,因为它们不断向她表明她又有了为之生活的朋友。

  马丁·威顿哈根直接来到鹿特丹,以便抓住公牛的两只角来对付它。但这公牛是个两脚动物,一顶皇冠代替了两只牛角。这里指的是“善良的”菲利普,好几个地区的公爵、伯爵和大公。来到鹿特丹之后,马丁听说宫廷人马已去根特,他便赶去根特,请求谒见公爵,但被仆役和书重挡了驾。于是,他在君主外出打猎的途中拦驾,并违反任何宫廷的先例,通过喊叫求饶来首先开始对话。
  “好人,出了什么危险?你怎么了?”公爵环顾着四周笑道。
  “求您向一个被市民追逐的老兵施恩。”
  你们知道,国王也和其他人一样,性格各有不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非常乐于对地位卑贱的人表示好感。这些人与他们丝毫无争,因此绝无猜忌可言。再说,这些人的一些直率和奇异的表现使他们感觉有趣,其天然纯真之处——在宫廷中十分罕见——也使得可怜的君主们感到新鲜。于是菲利普勒住马,给马丁一个几乎面对面的谈话机会。马丁向公爵讲起在某一次战役中他曾经代公爵挨过一箭。公爵完全记得当时的情况,便惠然乐意地以一种兴致勃勃的态度来看待这一小小事件。他当然可以这样做,因为他并没有被那支箭射着。接着马丁便对公爵殿下讲述杰勒德如何先在教堂被抓,然后被关在塔上,他们又通过何种办法把他营救出来,最后又谈到林中追捕的全部细节。也不知是因为他讲得比我讲得更好,还是因为公爵从来没像你们那样听过那么多的好故事,反正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公爵如此全神贯注地聆听,以致当许多朝臣骑马跑来打断马丁的时候,他竟像推车叫卖水果的小贩似的咒骂起来,并半开玩笑地恐吓说,假如还有人敢于把他和这优美的故事隔断,他将斩掉他的脑袋。马丁说完之后,公爵幽默地叫道:
  “圣路加呀!在我这个伯爵的领地上进行着多有趣的游戏。唉,就在我自己的森林里,我反倒没有瞧见。你们这些贱人福气真好。”于是,他对命运的不公正表示愤慨。“嘿,你可知道,这是用猎狗来猎人,”他说道,“我还从来没有福气看到过用猎狗猎人哩。”
  “我的运气也并不好,”马丁直率地回答道,“我当时不在狗追踪的方向上。”
  “唉,是这样。我忘了。”这时,贵人已经更安于自己的命运了。“那么你要求什么呢?”
  “求您开恩,殿下,无条件宽赦我和杰勒德。”
  “宽赦什么?”
  “宽赦越狱。”
  “得了。鸟要飞出笼子,这是本能。再说,难道能因为一个年轻人爱一个年轻的女人就把他关起来吗?这些市长连普通常识都没有。还有什么?”
  “宽赦我们把市长揍了一顿。”
  “啊,被追逐的野猪也会跟人拚个死活。这是它的权利。谁要是舍不得给它这个权利,我看他就算不上是人。还有什么?”
  “宽赦我们杀死了猎狗。”
  公爵不禁把面孔一板。
  “这关系到我死还是猎狗死。”马丁急切地说道。
  “唉,我不能把我的猎狗,我漂亮的猎狗牺牲给——”
  “不,不,不!它们不是您的狗!”
  “那么是谁的呢?”
  “护林官的。”
  “啊,那好吧,我为他感到遗憾。但是正如我刚说的,我不能把我的老兵牺牲给他的猎狗。你可以得到我的无条件宽赦。”
  “可怜的杰勒德呢?”
  “看在你的面子上,可怜的杰勒德我也宽赦。还有,你回去告诉那位市长,说我不喜欢他干的事。这简直是把自己摆在一个国王的位置上,而不是一个市长的位置上。我只许在荷兰有一个国王。叫他规矩点。不然的话,圣裘德在上,我将把他吊死在他自己的门口,就像吊死我忘了名字的那个城市的市长一样。那也许是弗兰德的某个城市吧。不对,是布拉邦特的某个城市——没关系——反正我把他吊死了,这我是记得的,就因为他欺压穷人。”
  这时,公爵招手叫来他的首相。这首相是个肥胖的老头子,骑在马上像只大口袋似的。公爵吩咐他给马丁和一个叫杰勒德的草拟一份赦书。
  这份宝贵的文件第二天便正式行文。签署以后,马丁便赶忙带着它回家。
  玛格丽特已经摆脱病床好几天了,这时正脸色苍白,坐在炉边沉思。她看见马丁突然挥舞着羊皮纸冲进来叫道:“姑娘,我给杰勒德和我自己搞到了无条件宽赦!假如你愿意,就派人叫他回来吧。世界上所有的市长加起来也休想动他一根毫毛了。”
  她高兴得满脸绯红。当她接过羊皮纸,眼睛贪婪地读着它时,她的双手激动得发抖。她一遍遍地吻着这张赦免状,然后又用胳膊抱住马丁的脖子吻他。等她平静一点的时候,她告诉他上帝已经给她派来范·艾克女士做朋友。“我很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征求她的意见。但我实在没有力气走那么远。”
  “干吗要走呢?骑我的螺子嘛。”
  “马丁,你的骡子?”
  这位老兵(或职业劫掠者)不禁大笑起来。他坦白地承认他已经十分习惯于使用这匹骡子,有时意忘记了盖斯布雷克特对它拥有优先权。明天,他将把它拉到市长的院子里去归还,但今晚它还得载着玛格丽特去特尔哥。
  天已近黄昏。玛格丽特毅然上了路。晚上七点钟时,她脸上带着往常没有的红晕,胸脯里揣着杰勒德的赦书来到范·艾克家。她的光临使她那热情的新朋友又惊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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