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诗词曲赋 作者:刘耕路


第十一章 清代的词



  词这种文学样式的最高成就当然在宋代。元、明两代虽然也出现过写词的高手,但就其总体说没有形成时代特色,成就很小。到了清代,写词的人又多起来,优秀词作量也较大,所以有中兴之说。清词是清代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在这里作一概要介绍。

  清初词家最著名的有陈维崧、朱彝尊、纳兰性德等。

  陈维崧(公元1625—1682年),字其年,号迦陵,江苏宜兴人。他是“阳羡派”的创始人,清代一些人对他的词评价很高,称其“沉雄俊爽”,甚至有人说“古今无敌手”。我们读他一首《点绛唇》(夜宿临洺[ming名]驿):

  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稗花盈亩,一寸霜皮厚。

  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

  这是写北方大地的秋意。临洺在今河北省南部永年县。太行山一个个山峰在晴天里像一个个女人的发髻,又像是蝌蚪排列在天边。稻田里的稗草经霜变白,厚厚地覆盖着地面。这里是战国时代赵、魏、韩、燕等国的故地,许多威武雄壮的历史往事一一浮现在词人胸中。此刻站在临洺驿站外,看悲风怒吼,卷起满地黄叶在中原大地上飞走。这首小词写景兼怀古,雄健有力,辽阔苍凉,属于佳作。

  朱彝尊(公元1629—1709年),字锡鬯〔chang倡〕,号竹垞,浙江秀水人。他是有名的学者,同时擅长诗词,是“浙派”词的创始人。有人评他的词“醇雅清空”,“无一点人间烟火气”。他曾编选历代优秀词为《词综》一书,影响很大。我们读他一首怀古词作《卖花声》(雨花台):

  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阑。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雨花台在南京城南。南京是六朝古都,又是明代的开国都城,素以繁华闻名,如今作者在这里看到的是一片残破荒凉景象。白门是南京的代称。大、小长干都是地名。衰败的树木点缀着南京江岸,江潮往复拍打着石头城墙(化用刘禹锡“潮打空城寂寞回”句)。从小长干到大长干一带往日繁华的歌楼酒肆都零落净尽,只留下江边几个孤零的钓翁。六朝时代的遗迹已荡然无存,眼前满地衰草;残花落在空空落落的梁代云光法师讲经的坛台之上。在寂静无人时来这里凭栏四望,看得见斜阳中几只燕子飞来飞去。江山依旧,人世已非,历史是多么无情。词中“燕子”一句他用了唐代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意境,启发读者联想,并用得极为自然妥贴,天衣无缝,即此可见词人功力。

  纳兰性德(公元1654—1685年),字容若,号楞伽山人。他出身于满清贵族家庭,是清代最有才气也是最有特色的词人。陈维崧评他的词“哀感顽艳”,类似南唐二主的词。可惜他只活了31岁,使他未能充分展现才华。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这首《长相思》是纳兰性德随康熙皇帝到东北祭祖时路上写的。当时皇帝出行还要野营,仍保持满族传统。一个身居京城贵族之家的青年对这种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野营生活,既不习惯,又觉新鲜,词中写出了他的真切感受。辞句流畅,又不少迭宕,真有些像李后主词风。他的《蝶恋花》是为悼念亡妻而作的: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jue缺〕。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据词人自己说,其妻临终前跟他说一句诗:“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这首词就是用明月比喻其亡妻的。词中说:难为你像月亮一样经常来看我,可惜只有一夜(昔)圆满,其余的夜晚(昔昔)都是半圆(玦是半圆的玉佩)。如果你永远像纯洁的月亮照耀我,我也将不辞寒冷给你送去温暖。无奈你我尘世的姻缘未能长久。那成双成对的燕子踏着帘钩彼此亲切地絮语,勾起我无限的遐思。我刚刚吟完悼念你的诗词,就到花丛中去寻找象征爱情的双栖的蝴蝶。“唱罢秋坟”一句化用李贺“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的诗句,表示无穷的遗恨。这首词是其四首一组《蝶恋花》之一,其余三首也同这首一样,典型地代表了他“哀感顽艳”的风格。

  纳兰性德的好友顾贞观,字华峰,号梁汾,也是著名词人,其《金缕曲》(二首)最为有名。顾贞观的挚友吴兆骞(字汉槎,也是诗词作家)被人诬陷参与科场作弊案,流放到宁古塔(在今黑龙江),极为凄苦。顾贞观写了《金缕曲》(二首)去慰问他,下面是其第一首: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先解释一下典故。季子,指吴兆骞(吴排行老四,又因为春秋时吴国有位名人吴季子,故以此称)。牛衣,盖在牛身上御寒的草帘子。汉代王章贫居长安,卧病无被,曾盖着牛衣和妻子诀别。在此喻吴兆骞的困境。红颜命薄,指顾贞观爱妾新死。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申包胥,在吴国将灭亡楚国时,他曾发誓挽救楚国,到秦国去求救兵,哭七日七夜,终于请来救兵挽救了楚国。在此喻作者决心营救吴兆骞。乌头马角:燕太子丹囚禁在秦国,秦王(后来的秦始皇)说,只有乌鸦头白,马头生角才准他回国。

  这首词的大意是:你还好吗?即便有一天能够归来,平生无数坎坷已是不堪回首。流放北方要走很长的路,有谁来给你安慰呢?况且母老家贫孩子幼小。我们从前一起饮酒欢聚的情景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了。鬼魅害人本是常事,可是没想到你会被可恶的仇人玩弄手段陷害了,使你在冰天雪地中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你不必像王章一样在困苦中绝望。尽管流放到远方,可是你还和妻子儿女团聚,有多少人做得到呢?比起我失去爱妾,你有妻子陪伴还算幸运。只是在绝远的边塞苦寒难当,日子不好过。我要像申包胥一样信守诺言,在20年之内一定想法援救你,那怕等到乌头白马生角也要做到。请你把这封信保存好,等待好消息吧。

  后来顾贞观果然和纳兰性德等人想尽办法,终于把吴兆骞救了回来。这件事在清初文坛是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这首“以词代书”的作品也因情真意切,韵律谐美广被后人喜爱。

  张惠言(公元1761—1802年),字皋文,号茗柯,江苏武进人。他是学者兼词人,创建了“常州词派”,并编选《词选》一书,对清词的发展有过积极影响。其《风流子》(出关见桃花),风格劲健,感情细腻,可代表他的风格。

  海风吹瘦骨,单衣冷,四月出榆关。看地尽塞垣,惊沙北走;山侵溟渤,叠嶂东还。人何在?柳柔摇不定,草短绿应难。一树桃花,向人独笑;颓垣短短,曲水弯弯。

  东风知多少?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删。不为寻春较远,辜负青阑。念玉容寂寞,更无人处;经他风雨,能几多番?欲附西来驿使,寄与春看。

  诗中写山海关的山形地势,笔力刚健;写塞外景致,桃花独笑,流水弯弯,鲜明而又形象。下阕说,当帝都北京桃花落尽时,在这长城外地僻天荒之处,桃花刚刚绽放,令人惊喜。接着想到它们会很快在风雨中凋落,便想让信使向亲友捎去几枝,让他们再看看春天的颜色。构思新巧,不落陈套。

  朱祖谋(公元1857—1931年),又名孝臧,字古微,号彊村,浙江归安人。他是清末最有代表性的词家,“彊村派”就因他而得名。从下面这首《乌夜啼》(同瞻园登戒台寺千佛阁)可约略看出其风格。

  春云深宿虚坛,磬初残。步绕松阴,双引出朱栏。

  吹不断,黄一线,是桑干。又是夕阳无语下苍山。

  戒台寺在北京城西南,古貌古颜,松柏森森,以幽静闻名。在春云缭绕,鼓磬初歇时,作者和朋友绕松盘桓,步出朱栏,然后登千佛阁远眺桑干河风光。春风吹拂万物,而那一线桑干河却凝住不动,着笔形象稳健。然而作者此刻不是心旷神怡,看夕阳默默落进苍山,情绪黯然,可能是对当时的国势含着隐忧吧。

  王国维(公元1877—1927年),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是清末民初大学者,在民国时代曾任清华大学教授,1927年投颐和园昆明湖自尽。他是个有多方面成就的学者,其《人间词话》提出“境界说”,影响甚大,是研究词学的重要著作。他也写词,并以工整被人称许。我们读他一首《浣溪沙》:

  掩卷平生有百端,饱更忧患转冥顽。偶听鹈鴂[jue绝]怨春残。

  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闲愁无分况情欢?

  这首词作于1907年,其父母和妻子相继谢世,他掩卷静思,有百感集心的感受。冥顽,就是顽固不化。作者自嘲说,饱经忧患之后,自己的心志更加“冥顽”,即更坚定了。潜心著书立说,偶而听到杜鹃(鹈鴂)鸣叫,才知道春天已快过完了。下阕以自谦的口吻说,闲着无聊无法消磨时光,才效法别人的样子弄弄笔墨。由于忙于钻研,连发愁的功夫都没有,更何况是游玩娱乐呢?这是学人之词,体现了学人本色,但也不乏幽默与活泼。袁枚说,诗人要有天才,还应该有学问,应该说王国维把这二者兼而有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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