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与墨家 作者:任继愈


第七章 天志、明鬼



  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任何一个哲学家,即使是古代的伟大的哲学家,也不可能正确地、科学地认识他自己的哲学的作用和价值。韩非子在《显学》篇中说:

  孔墨之后,……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

  其实即使孔、墨复生,还是无法认识自己的历史地位,因为他们毕竟是2000多年以前的人,他们不可避免地受到历史条件和出身经历的限制,他们不可能正确地认识自己的优点和缺点。墨子所代表的,是2000年前的小私有者和手工业者,它的进步性和它的妥协性交织在一起,在主观上虽要求摆脱现实压迫,而在客观上却不自觉地做了被统治者利用的工具。

  墨子在主观上认为他的最主要的学说是“天志”(上帝的意志)。他说:

  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 (《天志上》)

  墨子的“天志”是用来干什么的?墨子说:

  上将以度天下之王公大人为刑政也,下将以量天下之万民为文学出言谈也。观其行,顺天之意,谓之善意行;反天之意,谓之不善意行……故置此以为法,立此以为仪,将以量度天下之王公大人卿大夫之仁与不仁,譬之犹分黑白也。(《天志中》)可见墨子是用“天志”来作为王公大人和天下万民言行的尺度的,墨子认为只有“天志”才是人类行为的客观标准。

  “天志”对王公大人和一般平民的具体要求是什么?墨子也有明确的解说:

  天之意不欲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此天之所不欲也。(《天志中》)

  照墨子看来,上帝的意志不但在消极方面限制人们:某些事情不能做;并且在积极方面还鼓励人们:某些事情要努力去做。“天志”希望“人之有力相营,有道相教,有财相分也”。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刑政治,万民和,国家富,财用足,百姓皆得暖衣饱食,便宁无忧”。(《天志中》)

  根据《墨子》书中所描绘的“天志”,不难看出,这恰恰是墨子和他所代表的小生产者和劳动者对于和平幸福生活的向往。墨子相信鬼神,并认为鬼神可以给人赏罚祸福。墨子还举出一些古代史传和传说中的例子来“证明”鬼神是确实存在的。这样,墨子就陷入了宗教迷信的泥坑里。他放弃了自己的注重效果、注重实践的精神。不用实践考验古代史传传说的可靠性,相反地,却作了古代传说和迷信的俘虏。

  鬼神所惩罚的是什么人呢?墨子认为鬼神专惩那些“吏治官府之不絜(〔jie洁〕正直)廉,男女之为无别者,鬼神见之;民之为淫暴寇乱盗贼,以兵刃毒药水火迓(〔ya亚〕迎接)无罪人乎道路,夺人车马衣裘以自利者,有鬼神见之。”(《明鬼下》)

  鬼神的赏罚,在墨子看来,并不是专对那些小民的,鬼神对于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也不例外。墨子说:

  鬼神之罚,不可为富贵众强、勇力强武、坚甲利兵,鬼神之罚必胜之。若以为不然,昔者夏王桀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上诟天侮鬼,下殃杀天下之万民,……故于此乎,天乃使汤之至明罚焉。(《明鬼下》)

  可见墨子对于上帝和鬼神的一些看法,基本上是继承了古代的宗教迷信,但墨子对于上帝和鬼神也作了某些“合理”的修正。他所说的“天”和“鬼神”是按照当时小生产者所要求的公平合理的愿望塑造出来的。墨子所诚心信奉的上帝和鬼神根本就是墨子所代表的这一社会阶层自己的虚幻的化身,尽管墨子没有自觉到这一点。在春秋末期,小私有者和手工业者逐渐取得独立的地位,形成一定的社会力量时,他们不能不有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和社会地位的要求。墨子的“天志”和鬼神的意志,正是反映了这一被压抑阶层的意志。尽管当时的手工业者和小私有者的社会力量还不可能形成自觉的力量,但是他们在社会实践中却成为一种自发的斗争的力量。

  墨子把他们的希望寄托在“上帝”和“鬼神”的身上,希望通过“上帝”和“鬼神”的威力使那些特权阶层也受到一定的裁制。因而他们幻想出有一个最高的、公正的、有智慧、有权力的“上帝”或“鬼神”来给他们主持正义。这种幻想出来的超人的权威,反映出墨子想把他们自己的社会阶层变成权威。

  墨子和他的门徒也是最虔诚的“天志”的实现者。他们的确按照“天”的意志做到“有力相营”、“有财相分”、“有道相教”的地步,但实际上当时小生产者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得到改善,他们的社会地位并没有因此得到提高。

  宗教问题是现实世界的“反映”,但它的反映,不是如实的反映,而是曲折的反映。墨子对当时的残酷的压迫,由于历史和阶级的局限性,不可能提出革命的办法,而是采用向统治者说教的办法,竭力为国尽忠,做国君的“良师”、“益友”、“忠臣”。墨家自以为这样做,可以得行其道;而事实刚好相反,当时的国君之所以尊重墨家,主要是看中了墨子和他的学派的上述特点和他们具有善于守御的技术。

  墨子的“天志”、“明鬼”的主张,固然在主观上是为了庶民阶层的利益,想要使当时的无法无天的贵族统治者、王公大人弃恶从善,但这种主张也常常使得广大劳动者在残酷的剥削下,拼命降低生活要求,拼命多做工,不敢萌生任何反抗的念头。墨子有善良的主观愿望,但把宗教迷信作为思想武器,常常事与愿违。如果把墨子的宗教观放在春秋末期思想发展的过程中来考察,我们就更能看清墨子的宗教观是起着妨碍科学发展、麻痹人民思想的消极作用的。

  “天”的观念的至上性,在春秋末期已经发生了动摇。那时已有人对天发出了“天不可信”的怨言。多少世代里,“天”作为世袭贵族用来统治奴隶、镇压奴隶反抗思想的工具,它的权威已开始动摇了。当时每一个哲学家,要说明社会问题、自然问题,都不能对“天”置之不理。彻底否定“天”具有人格、意志、赏善罚恶的宗教迷信作用的,有老子;对“天”的人格、意志的超人作用采取保留态度的,有孔子;对“天”的信仰不怀疑,并加以修正,使它满足广大劳动人民要求的,有墨子。对于“天”的观念,在春秋三大学派中以老子最进步;孔子则采取左右摇摆的态度;墨子的见解最落后、最保守。墨子企图把已经在人民群众中开始动摇的“天”的基础加以巩固,灌注上新的内容。因为他的方向是错误的,他的愿望不得不落了空。

  墨子的“天”以及“鬼神”的观念反映了墨子对当时上层贵族的不满,同时也反映了他对上层贵族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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