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因姓取名”,就是借助姓氏的代表字所具有的语词义,取个名与之组成词、词组或短句,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也就是连姓成文。
中国人的姓氏虽是用一个个不同形体的汉字来表示的,但这一个个不同形体的汉字,却不是专为这些姓氏“服务”的,它们还是诸多汉语词的载体。也就是说,这些用作姓氏的汉字,不仅有姓氏义,还具有其语词义。譬如“张”字,除了姓氏义外,起码还有这样一些常用义:安上弓弦;使闭合的东西展开;扩大;陈设;看,望;等等。如果用它组成连姓成文的名字,便可能出现:张琴弦、张乐弦;张翼飞、张翼鹏;张其功、张其名;张礼乐、张燕会(燕,同“宴”);张景致、张美景,等等。
这种命名方式始自何时,已难稽考。依清人顾炎武说,似乎起于唐。他在《日知录》卷二三引了自唐至辽的几个伶人名,如唐黄幡绰、云朝霞,五代的敬新磨,辽代的罗衣轻。在引五代靖边庭时,并引《通鉴》胡三省〔xing醒〕注说:“靖,姓也。优伶之名,与姓通取一义,所以为谑也。”正因为伶人取这种连姓成文的名字是为了博取君王笑乐的,士大夫才不愿仿效,所以顾炎武才慨叹道:“以士大夫而效伶人之命名,则自嘉靖以来然矣!”
其实,这种命名方式出现的还要早一些。例如《后汉书·方术传·华佗》已载有鲁女生,唐虞,南朝宋有垣护之,梁有周盘龙,后梁还有马称心,北魏有封敕文(封好皇帝诏书),北齐有高尚士,隋有常得志,而唐代诗人元结的祖父名亨,字利贞,姓氏、名、字用了《易·乾卦》整句彖辞“元亨利贞”,这岂不都是因姓取名吗?所不同者,只不过少些“镜子新磨”(敬新磨)、“罗衣轻柔”(罗衣轻)的轻佻戏谑意味罢了。
到了宋代,士大夫以此方式命名的就多了起来,但都庄重严肃,且多利用各种文献。举几例如下:
齐闻韶
《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万人杰
《孟子·公孙丑上》“俊杰在位”汉赵岐注:“俊,美才出众者也;万人者称杰。”
葛天民
陶潜《五柳先生传》:“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毕从周
《论语·八佾〔yi艺〕》:“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连姓成文为“全从周代”。
就是不用经史典故的,也没有俳〔pai排〕优的诙谐习气。如江万里、陈嘉言、陈至道等。
以单名连姓成文的名字也极多。如:周南、洪福、严肃、严实、周密、高谈、白珪、梁栋……
金元仍继此风。如张汝翼(“展开你的翅膀”),元好问(语本《书·仲虺〔hui悔〕之诰》“好问则裕”,连姓为文则成了“元本好问”)。
确实像顾炎武所批评的那样,明自嘉靖起,连姓取名成风。其中有雅驯的,有通俗易晓的,有粗鄙的,也有像优伶的。举例如下。
吕调阳
周兴嗣《千字文》:“律吕调阳。”
张四维
《管子·牧民》:“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此正面应用。
席上珍
《礼记·儒行》:“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
龙在田
《易·乾卦》:“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温如玉
《诗·秦风·小戎》:“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马逢皋
《列子·说符》载,伯乐荐九方皋为秦穆公相马。皋遗形取神,果得良马。以马遇九方皋喻愿得明主赏识。
有的因姓取名者,虽也引经据典,但其格调却与优伶相似。如:
线补衮〔gun滚〕
《诗·大雅·烝民》:“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衮,天子的礼服。以线补缀天子之服,喻为天子纠正得失,拾遗补阙。
马足轻
王维《观猎》诗:“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还有不用典的,如:满朝荐、黎民安、黄河水、湛如水、从所向、莫如忠,都和靖边庭、罗衣轻、翟院深(宋代优伶)相去无几。
也还有些粗鄙的,如猛如虎、虎大威。好在他们都是武人,名与人倒也相称。
清承明代遗风,仍有因姓取名的,尤多见于清代早期。这可能因为这些人是由明入清,名字由上代带来的,如石孕玉、万斯年(取义《诗·大雅·下武》“于万斯年”)、马负图(取义“龙马负图”的古代传说)、慕天颜等,都是如此。康熙以后,此风虽稍杀,但仍有石韫玉、池生春(取义谢灵运《登池上楼》诗“池塘生春草”)、万斛泉之类的名字;甚至还有名与字都连姓成文的,如名黄金台,字鹤楼。黄金台和黄鹤楼都是古建筑名,在这之前,还未发现过。
因姓取名既然能组成一个完整的意思,所以在某个特定的语言环境中,也可能闹误会或笑话。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卷七曾记述过这样一则时事笑话:
近岁有岭南监司但中庸……一日朝士同观报状,见岭南郡守以不法被勘,朝旨“令但中庸根勘”。有一人辄叹曰:“此郡守必是权贵所主。”问:“何以知之?”曰:“若是孤寒,必须痛治,此乃‘令但中庸根勘’,即有力可知。”同座者无不掩口。其人悻然作色曰:“拙直宜为诸公所笑!”竟不悟而去。
这位自命“拙直”的朝士,把“但中庸根勘”理解为“只可不偏不倚地根究”,不曾想到“但中庸”乃是一个人,只能被同僚们视为冬烘先生了。
既然名和姓连在一起,能表达一个比较复杂而完整的意思,那么在某个语言环境中,就有可能会引起人们的某种反应,时间、场合和接受人物不同,其反应结果亦异。在封建社会中,不少人有的因为名字招了祸,但也有却由此而得了福,这全靠机缘凑巧。这种事,自唐宋以来,史不绝书。远的就不去讲了,只举几个清代的例子,就可概见其他了。
乾隆五十四年(公元1789年)己酉科殿试时,有一个叫胡长龄的人,在进呈的10本卷子中,他在最末。但当乾隆皇帝看到卷子上“胡长龄”三字时,却不禁欣喜地说:“胡人乃长龄耶!”于是把他提到第一名,“钦点”为状元。原来当时的乾隆皇帝已年近八旬,这之前就已自号“古希天子”,何况又以为文治武功震烁古今,足可超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此时真可谓踌躇满志,别无他求,“所不足者惟寿耳”了。恰在此时看到胡长龄这个名字,以为这是预示他长生不老,于是连“胡”字也不忌讳了,竟自承认是胡人,来应这个吉兆。这是胡长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胡长龄这个人,品德还不错,会试虽出自权相和珅门下,但他并不阿附和珅,所以很为后来的嘉庆皇帝所器重。
有的名字取义原不错,但遇上神经过敏,多忌讳,爱挑剔的人,就难免不节外生枝,变生不测。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戊辰科殿试时,有一位叫王国均的人,本已列在前十名中,那位临朝听政的孝钦太后(就是后来祸国殃民的慈禧太后)以为“王国均”听起来像“亡国君”,很不高兴,便把他降在三甲,做了“榜下知县”,潦倒一生。王国均的名字取自《诗·小雅·节南山》“秉国之均,四方是维”,是非常冠冕堂皇的,然而处在国势已衰,朝政日非的晚清,又遇上个心理状态不健康、多疑忌的太后,竟把前程给断送了①。这算一个连姓取名的悲剧吧。
20世纪初,民间还流传着一个因为名字吉祥而中状元的故事。
慈禧太后想于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举办70大庆,为了增添吉庆热烈气氛,先一年(1903年)举行一次恩科会试,次年的常科会试,也作恩科举行。这样便“猗与盛哉”了。1903年恩科取中的状元名叫王寿彭。榜发后,好事者便议论道:“‘王寿彭’三字,意思是说,君王之寿可与活了800岁的彭祖一样。这应了太后70大寿的景儿,老佛爷一高兴,于是钦点他为头名状元。”其实,此事“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多是揣测、分析出来的。不过这种奇闻是不胫而走的,人们几乎都认为王寿彭是因名字好才中了状元的。这位状元公即使浑身是口,恐也难以辩白清楚,只能徒唤奈何了。
因姓取名这种方式,从北齐的颜之推②,到清初的几位大学者③,无不持否定态度,然而它还是被推广开了。尤其是早期白话小说,人物的名字,不少是用这一方法取的;尤多用谐音。譬如《红楼梦》中有两个对全书故事情节的发展,起着起、承、转、合和穿插过渡作用的人物,一个叫甄士隐,一个叫贾雨村。甄名费字士隐,意即真的废掉,事亦隐去,也就是把真事掩藏起来。贾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意即假话,事非,语言亦“村”。曹雪芹在开宗明义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解说道:
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
又道:
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故曰“贾雨村”云云。
从“三言”、“二拍”到明清之际的才子佳人小说,如《好逑传》、《玉支矶》等,从《红楼梦》、《儿女英雄传》到晚清的谴责小说,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几乎随处可见这种因姓取名的例子。小说作者之所以乐用此法给人物命名,因为它可以寓意,如贾雨村、甄士隐;它可以评品人物,如卜成仁、卜世仁;它可暗示故事情节,如霍启、霍士端……它简直成了一种辅助性的表达手段。
如此看来,因姓取名也未可轻易否定。今时从事文学艺术活动的人,不是还有因姓取名的吗?应该注意的是:要严肃,不要油滑庸俗;尤其要仔细斟酌自己的姓能同哪些词谐音,不然的话,即使你不愿因姓取名,说不定也会起出像小说中连姓成文的名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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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以上两事载《清稗类钞·姓名类》。
②见《颜氏家训·风操》。
③如顾炎武、张尔岐(《蒿庵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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