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评王家新的《一个人在窗前》
作者:邹建军
这组诗在典型的中年心态中集中表达了人生百味与世事沧桑。除《晚年的帕斯》外,所写全都关乎自己;其实那个帕斯也未尝没有自己的影子,那种人生晚景的凄凉,那种虚无与充实之间的冲突,与其他三首诗具有同样的情感与心理结构。《简单的自传》说自己目下的“写诗”与早年的“滚铁环”已经不可同日而语,那个不断向山坡上滚铁环的“少年”是那样的充满朝气,而“我”却在多年的写作之后停顿下来;《从城里回上苑村的路上》将那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风之后树上裸露的“鸟巢”与自己的“家”相比,一路上瑟瑟冬风让人感觉到的是一种人生的虚无,当然,那一只又一只的“花喜鹊”也稍许带来一丝人生的亮色;《夜行火车》表现了人到中年之后既读不进去书、也少有思考的心理困境,那个“像一具尸体一样被运送”的意象的确让人触目惊心。特别具有沧桑感的还是《晚年的帕斯》,眼睁睁看着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在黑暗中燃烧,不仅烧掉了自己物质的家,也烧掉了自己精神的家,于实、于虚都受到极大震动;只是,他现在已经“自由”了。深厚的人生况味,是我们这样的中年人都能够深深感觉到的:“沉重的中年”,于此不虚。
将过去与现在的情景叠映在一起,让诗中产生一种历史的时空感,于是有一种电影蒙太奇般的艺术效果。那个在放学路上不断地往山坡上滚铁环的“少年”,如今成了具有多年写诗经验的“诗人”,一个是“滚铁环”,一个是“写诗”,虽然是没有关系的两件事,却也具有同一性,诗人有感于此,将那个英姿勃勃的少年形象与精神困顿的中年形象叠映在一起;“去年”那个眼看自己家中的所有物什和所有的欲望都被一场大火烧掉了的“帕斯”,与如今坐在巴黎街头落叶中的“帕斯”叠映在一起;夏日里叽叽喳喳的“精灵”与冬天的“鸟巢”叠映在一起;那个坐在窗前观看车窗外像海涛一样的灯火、充满人生第一次远航般激动的“少年”形象与现在一上铺位就要入睡的“中年”形象叠映在一起,等等,其间所存活的历史沧桑与人生况味自不待言。过去的历史与现在的情景的交互存在,不仅给我们带来一种空间感与历史感,也拉开了一种具有力感与美感的艺术时空。
沟通种种感觉以形成一种立体性的意象结构,色彩感、声音感、形象感的组合而产生的立体感,都能让我们把握到。那个“滚铁环”的“少年”在“金色的夕光中/把铁环从山坡上使劲往上推”,即将落山的太阳的光是“金色”的,而那个“铁环”则可能是黑色的,那个少年所着衣服之色,则只能任凭想象了;“那火仍在烧/在黑暗中烧”,“火”自然是闪亮的红色,而“夜”则肯定是黑色的。有的色彩是直接点出的,有的则是那种物质本身所具有的,也就是说以此种物质为意象,自然就给人一种色彩感。诗人特别善于将形象、声音与味道之类的各种感觉相沟通,给人一种立体的触动。“入冬的第一场大风之后/那些高高低低的鸟巢从树上裸露出来/在晴朗的冷中/在凋零、变黄的落叶中/诉说着它们的黑”(《从城里回上苑村的路上》)这里的诗句不仅充满动态性,并且充满形象感与色彩感;所呈现的意象是那样的新颖、灵动,并且充满深意。当然,有的诗句也是一种平铺与排列,像那场大火烧掉了“黑西哥的家”、“一生的珍藏”、“多年的手稿”和“未完成的诗”、“古老的墨西哥面具”、“毕加索的绘画”、“祖传的家具”、“所有的照片与信件”等等,无色彩也无顺序,看不出诗人的匠心所在。当然,一首诗只要有波澜就不错了。有一些诗的尾句正是波澜叠起之处。像《简单的自传》:“也许,我在等待——/那只闪闪发光的铁环从山坡上/一头跌落到深谷里时/溅起的无穷回音?”《晚年的帕斯》:“落叶在脚下无声地翻卷/而他的额头,被一道更遥远的光照亮”。“回音”是不可能像水一样被“溅起”的,“光”也无所谓“遥远”不遥远。这就是诗人的感觉,他不仅能够感觉到色彩的诗意,也能够将各种感觉打通,呈现出一种立体性的诗意空间。
不过,我要问王家新:你这种对中年生命的沉思还能保持多久?你还葆有一种自省意识与自新意识吗?
邹建军,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外国文学研究》杂志常务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