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孔雀

作者:马 枋




  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五岁之前没有见过孔雀;事实上,我直到九岁那年仍然没有见过孔雀,但那时我已经知道有孔雀这回事了。
  之所以要提到五岁这个时间概念,是因为一个叫花儿的小女孩儿。花儿跟我一般大,也就是说,我五岁那年,她也五岁。我们两家是邻居,住在一排房子的东西两端,她家在东头,我家在西边。
  花儿的母亲跟我母亲很要好,当然,这是指在发生那件事之前。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而花儿没有;她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没有,所以她就经常跑到我家里,跟我的姐妹们玩儿,有时,赶上吃饭,就跟我们一起吃。花儿的母亲来找她时,看见她捧着我家的粗瓷碗喝面汤,呼噜呼噜喝得正香,就笑着说,这孩子,在家里不肯好好吃饭,到了这里却变成了小猪。我母亲听了也笑起来,母亲说,干脆就把花儿送给我来养吧,长大了给我当儿媳妇。
  我那时虽然还很小,但我已经明白母亲的话大概的意思,那就是要花儿给我当媳妇。因为我们家只有我一个男孩儿,而女孩儿们是不需要媳妇的。
  我五岁的时候,并不知道媳妇是怎么一回事,花儿大概也不知道,但花儿似乎比我想的事情多一些。有一天,在我家,姐姐和妹妹不在跟前的时候,花儿忽然问我,你知道我是你媳妇吗?我说知道啊,我妈说过的。花儿说,女的只能给男的当媳妇。我说,这谁不懂啊。花儿一下子变得神秘起来,伏在我耳边小声地说,那你知道男的跟女的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吗?
  我被问住了。说真的,五岁之前,我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想了又想,只能对花儿说,男的头发短,而女的梳小辫儿。花儿说才不是呢,你妈妈头发也挺短啊,可她是女的呀。我想一下,也对,就无话可说了。花儿得意了,她很骄傲地对我说,我知道。她说,我知道男的跟女的哪里不一样。
  后来,花儿就脱下了裤子。她让我看看她。然后又让我也如此照办。我们互相观看着。我觉得很有趣,是不一样。但我当时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很好玩儿,有一点点满足感。因为我有的,她没有。
  花儿似乎并不介意她比我少点儿什么。她穿好裤子后,又总结道,男的和女的只有前面不一样,后面都是一样的。
  我觉得花儿说得很对。花儿经常是对的。我对花儿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来就到了九岁那一年。那时我和花儿都上小学了。
  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但互相很少说话。那时男生和女生之间除了吵架,一般是不讲话的。花儿也很少到我家里来玩儿,偶尔来一次,也是来找我的姐妹,对我连正眼都不看一下。我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我也不想跟她说话。我们装成谁也不认识谁的样子,紧绷着脸,目不斜视。母亲看见我们这般模样,觉得可笑,就说我们是“小大人儿”。
  这种局面在那个夏天被打破。
  那年暑假,花儿跟随她的父母去了一次省城。
  省城的概念对于我们这些从未离开过小城的孩子们来说,既遥远又神奇,让我们充满了想象,然而许多事情却又是我们想象不出来的,比如说冰棍儿。花儿从省城回来后,告诉我们,那里的冰棍儿很奇特,吃之前需要剥皮。这就让我无法理解。那时,我们小城的冰棍儿就是冻在细木棍上的甜冰,乳白色,里面有一点奶香,一根一根直直地竖在卖冰棍儿老太太的保温壶里,根本就没有皮。冰棍儿难道还能像苹果和橘子那样,外面长着一层皮吗?我想象不出来,就说花儿吹牛。花儿怎样跟我解释我也不信,急得她直跺脚,连连骂我没见过世面。
  那个夏天,花儿成了整条街上的明星,因为她去了省城,见了世面。每天都有很多小伙伴围着她,听她讲省城的新鲜事。花儿的自我感觉也非常良好,她喜欢被众人围着转,还穿着从省城买回来的花裙子,这让我那没出息的姐姐和妹妹心甘情愿地成了花儿的随从。
  我看不过去,偏偏离她远远的。虽然我也很想了解一些关于省城的事情,比如带皮的冰棍儿什么的,可我不想成为她的跟屁虫。我的冷落反而刺激了花儿的表现欲,那个夏天,她经常跑到我家里,一样一样地展示着她从省城带回来的稀罕物,在大家的惊叹声中,花儿漂亮的小脸蛋儿兴奋得通红。
  开始的时候,我还故意装着不感兴趣。我,一个九岁男孩儿,对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手帕和连衣裙,也确实不可能有什么兴趣。直到那件东西出现,我才终于绷不住了。
  那是一支椭圆形的五彩孔雀翎。说五彩,是因为我确实分不清它到底是什么颜色,是幽幽的绿、闪光的蓝还是温暖的黄?总之,在我眼中,它是那么神秘而绚烂。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东西。在学校图画课上,老师教我们画过孔雀,但那时我对孔雀并没有什么具体印象,在我的图画本上,我把它画成了一只大公鸡的样子,而老师却给我打了九十分,可见,连我们的图画老师也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孔雀。然而,花儿却见到了。不仅见到了,而且,还带回来一支孔雀翎子,那可是孔雀身上最为美丽的部分。
  孔雀翎那变幻不定的光彩彻底击垮了我的自尊。我不耻下问地拉住花儿,缠着她一遍一遍地讲述她在动物园里见到的情景,于是我知道了孔雀开屏这种奇观。花儿说,她在孔雀笼子前等了大半天才见到孔雀开屏。她说,孔雀并不是经常开屏的,也就是说,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这样的美妙场面。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孔雀开屏这种事特别感兴趣。出于想象力的贫乏,我央求花儿给我用图画演示出来。花儿得意于我的苦苦相求,真的画了一幅孔雀开屏的画。虽然她画的孔雀跟我画的大公鸡差别不大,但“开屏”这一壮举却是公鸡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我对着那幅画惊叹着,我惊叹于那一面扇形羽毛如彩云般美丽,也惊叹于孔雀这种动物高贵的骄傲——它并不轻易就开屏,不像我家的大公鸡每天早晨都直着脖子叫唤。
  花儿看到我终于被她的画和她的孔雀翎所征服,显然非常激动,她的小脸红扑扑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她忽然凑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呼出的热气吹在我耳边,让人发痒。花儿压低嗓音,并换上一副神秘的表情,悄悄对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对谁也没说。孔雀开屏的时候,我绕到了笼子的后面,我看到了它的屁股——一点也不好看。真的,它后面丑死了,根本没有前面那么好看。前面和后面是不一样的。”
  我突然呆住了。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神情。甚至连语气也一模一样——这样的一幕好像发生过……我猛然间忆起了五岁那年的事情,还有关于“前面”和“后面”的那些话……我呆呆地盯住花儿,一直看着,一直看得她涨红了脸扭头跑掉。
  我的脸肯定也红了,我能感觉到它正烧得厉害。我微微有些眩晕地站在原地。一时间,孔雀开屏的彩翼,它的不好看的屁股,以及,我五岁时同花儿一起见识过的隐秘的一幕,那些神奇而又青涩的记忆,正如同一把张开的巨大彩扇,在我眼前轻轻颤动,顷刻间,一种奇妙的热流在我体内生成并且上下流窜,有种麻酥酥的异样感觉,很舒服,令人陶醉不已。
  于是,那个暑假,我九岁那一年的夏天,就发生了那件事。
  那是一件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做了的事。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忍不住要去做,就像我说不清为什么肚子饿了就想到吃东西那样,忍不住。
  那天黄昏我发现花儿去上厕所,我就跟踪了她。
  那时人们的家里并没有自己的厕所,都要上公厕,就是用木板隔起来的那种。那木板并不严实,中间有一些细细的接缝,偶尔,还会有一条缝隙像手指那样宽阔。于是,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动机,我跟踪了花儿,并且偷看了她。
  与五岁那一次相比,我九岁这一年的窥看并没有留下多少清晰的印象,但我非常快乐。就是说,我的快乐来源于这种观看行为本身,甚至与观看的内容关系不大。虽然没有看清多少东西,但我已经享受到巨大的快乐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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