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别听女人讲故事
作者：池 莉
连女人的爱说谎都不是真的。那么，女人的故事就不是故事了。因此希拉里的故事应该是一个观念。
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命中注定是被上帝挑选出来，来向我们昭示人类生命的某些奥秘的，比如：孔子，拿破仑，马克思，希特勒，列宁，爱因斯坦，阿里，贝利，比尔·盖茨，乃至梦露，黛安娜等等，等等。美国女人希拉里，肯定也属于这一类的人了。希拉里用她的书《亲历历史》向我们讲述了一个美国童话。在现在这个时代，我们中国人已经很久很久不再相信童话，更别说遭遇童话了。这个是由不得我们的，我们的现实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否定我们发生童话的可能性，否定得非常坚决、严肃和冷酷。但是，美国的希拉里，却可以活生生地给我们提供一个现代版本的灰姑娘，这个真实的童话与我们的信任破产同时发生着，仅仅是地域和人种的不同。在美国，一个出生普通家庭的白种小姑娘，她高度近视，长相也绝非貌美如仙，只是有点小聪明，只是有一点爱学习，只是从小热衷社会活动与国家政治，就这么一路顺风地获得了参与的权利与机会，因而结识了同样热衷于社会活动与国家政治的同学克林顿，两人志同道合，便合伙热衷于他们的热衷。克林顿想当总统，于是就朝这个目的去做，于是就参与竞选，于是四十六岁就当上了总统。于是希拉里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总统夫人，于是她就获得了更多机会，获得了更大的课堂和舞台，便更加迅速地成熟起来，现在已经是参议员，如果说有一天她会竞选美国总统或者成为美国总统，这也不是什么太意外的结局。
现代灰姑娘并不是说嫁给王子就完事了，现代灰姑娘是要与王子平起平坐，要求王子只爱她一个人，要求王子高度忠实于婚姻并恪尽职守，还要求王子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而克林顿，这个现代版本里面的王子，居然一一同意了希拉里的要求。在偶然犯了生活作风错误以后，居然还被逼得一次又一次地公开检讨，克林顿王子的检讨写得特别好，堪称古往今来所有国家首脑的检讨典范。他是这样说的：“只要我真诚且持续不断地忏悔，国家、我个人以及我的家庭，就能得享善果。我们国家的孩子也将深刻体会，人生贵在正直诚实，自私自利的行为并不适当。上帝可以改造我们，促使我们在脆弱的地方变得坚强。”克林顿王子再三检讨的同时还坚持不断地陪伴希拉里去婚姻咨询处，让他自己的丑闻获得客观的分析，以便重建他们的婚姻。直至克林顿做到这一步，希拉里才肯告诉大家，她现在决定暂时维持她的婚姻。暂时!依然在吓唬克林顿。不过关键在于总统的婚姻，到底被总统的老婆恩准维持了。这是一个听起来五谷丰登，大红大绿，花好月圆的童话，因此也是一个俗套的童话，却依然还是一个让我们羡慕到疼痛的童话。希拉里太骄傲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痛苦，都无处不骄傲。骄傲到她的故事很难算一个故事了，她的故事就是一个女性宣言书，而且多半是她个人的女性宣言书。因为我们再也没有发现任何国家首脑的老婆能如此骄傲，而许多的国家男首脑都比克林顿的错误犯得严重的多。
于是，希拉里的观念就此出现：因为她是美国人，因为她在美国，所以!
我们羡慕到疼痛的原因，真还不仅仅是灰姑娘处处战胜王子，更是因为希拉里的骄傲是典型的美国骄傲。克林顿的忏悔也是典型的充满美国自信与骄傲的忏悔。美国骄傲我们也许不陌生，但是我们也许非常笼统和粗略地处理了这种印象，而今天，当我们从一个笃信卫斯理教的小女人这里，听她娓娓讲述她是怎么成长为一个骄傲大女人的过程的时候，我们听出了许多别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让我们心疼：严谨的法制体系保护，并提供了几乎所有的可能性。在所有法则之中，个体生命的尊严高于一切。
平心而论，希拉里的骄傲不是故意的，她无法不骄傲。是因为她生在了美国。当一个女人很受尊重，很被人们当人，这个女人自然难免头颅高昂，脊梁挺直，得理不让人了。克林顿是美国总统而不是其他什么国家的总统，算他倒霉，哪怕他与其他女人有一点点暧昧也就是对希拉里个人生命的不尊重，美国必定站在希拉里一边。说到底，希拉里是在宣讲美国。她热爱美国超过她的婚姻。
《亲历历史》的封面，是精心修饰的完美女人希拉里，看着她的微笑，也实在难免不与她开个玩笑。希拉里也太不懂中国哲学了，她与克林顿居然时常引用中国的俗语：不得好死，不得好生。她哪里能够懂得中国人的生活!假如她真的懂得，那么她一定会明白自己太不知足，太过分，太撒娇。中国皇帝可是三宫六院的。皇帝以后也可是三妻四妾的。明里暗里，都是女人无数，哪个妻子敢吭声？像克林顿这种仪表堂堂，富有活力，又多才多艺，体贴入微的男人，说当总统，就当了总统；经不住美女诱惑，偶尔不太坚定，这实在是小事情一桩。希拉里难道还是一个幼稚的小女生，不知道男人是一种雄性动物？如果没有克林顿，希拉里能够住进白宫？希拉里能够喝到叶利钦的麇唇汤？能够有如此丰富的人生阅历？能够写一本《亲历历史》可以立刻发行百万以上？不就是因为在美国吗？希拉里这个女人的故事不能听，因为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生长在美国。
希拉里用自己的书写来讲述自己的世界观，可爱倒是可爱，适应范围却过于狭窄。倒是有很大的意外风险，希拉里可能没有想到，她的书发行得越好，就越会让更多的女人爱上克林顿。就连希拉里自己，一不小心，难免也会再一次爱上克林顿。其实，就中国女人的观点来看，有自己的国家如此可爱，有自己的总统如此可爱，有自己的男人如此可爱，纵然个人生活有再多的不顺心与小波折，那又何妨呢？一个女人，怕就怕自己的国家、国家的总统与自己的男人，样样都不可爱，处处都把自己不当人。希拉里应该知道，她已经是得福太多之人，应该宽容厚道了——这是中国的处世哲学，也不单单指女人了。
（选自《鸭绿江》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