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春天,去看一个人
作者:邹 骏
现在,我们的脚下是泥土,是荒荒的土地。
天气出奇的好,这出乎我们的意料。一个星期后回到合肥,天气骤然降温,最终温度接近零下。友人说,看来你真幸运,在最温暖的时间完成了一次特别的访问。
不,不是访问。我们只是去了一趟外地,去了一个叫查湾的村庄,它坐落于怀宁县高河镇内,距高河镇约五里地。我们去拜访了一个人,一个一直都想去拜访的诗人。
我当然感到幸运。
回来后,躲在暖暖的被窝里,翻阅着关于那个人的点点滴滴,他的童年,他的天才传说,他的贫穷,他的诗歌,他的爱情,他的悲情,他的精神以及对于宇宙人生的终极关怀……每翻开一页,就离他更近一些。并更接近他的真实。仿佛可以嗅到他的泥土的气息,麦田的芳香。
他叫海子,原名查海生。
去查湾之前,天气预报说当晚温度会降至零度,而且伴有七八级大风。不觉有些犹豫,这样的天气肯定是不适合出门的。
我们还是决定出发。安庆西站,稀松的人流,刺亮的阳光逼退不了空气中涌动的冷风,打在脸上,冰一样痛。朋友建议说,还是多穿些衣服,免得到了高河冻感冒了。
匆匆给几个朋友发了短信,告诉他们可能出门几天。他们问去哪里,我说出趟远门,去看一个朋友。
天气真是无可挑剔,而在我的印象中,这一天应该是开春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一直到我们的访问结束。
而之前的头天深夜,钱红丽、菁菁、玉冰和我从高河中学回来的晚上,穿过学校前池塘边上的小路时,大家不约而同地闻到了一种气息,久违的让人血液奔放、心花怒放的气息。
春天来了,地气正在努力从地底钻出,上升。
这是春暖花开的前奏。虽然深夜的乡村还是有些冷,但这突然扑面而至的春的气息让我们陶醉。
抬头,天上有星星。钱红丽孩子似的从我手中抢过相机,说要拍天上的星星。我拗不过,只好依了她。菁菁也是,一路上蹦蹦跳跳,快乐无边。
乡村的夜真是宁静。我们一路嬉笑,一路高歌,竟然没有一点异乡的陌生感。
从高河中学到高河宾馆,一路上的路灯都熄了,街上是零零星星回家的学生,偶尔身边掠过匆忙赶路的车辆,掀起阵阵风浪……
此刻,上午十点五十分,我们沉默无语。查振全早已到了。我们还在田野里漫不经心地走。钱红丽搀着海子的母亲。老人家七十多了,走路却依旧健硕,但毕竟跟不上我们这群年轻人。
路上碰上几个同村的熟人,老人亲热地和他们打招呼,说合肥来人了,到儿子的墓上看看。那些老人的同村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海子死后,每年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和诗歌爱好者来这里,来他的墓地祭奠。村里人也许很难弄懂:为什么一个自杀的人能得到如此高的礼遇。在他们眼中,自杀是不吉利的。
海子母亲因此承担了太多的闲言碎语。但她是一位聪慧、坚强而又伟大的母亲。她读过十六年的私塾,在她生活的年代里,她是一个有着非凡品质的知识女性。
她对钱红丽说,那些人不懂海子,海子是世界的。后来我也和钱红丽说到海子的母亲,真是了不起的女性;海子的天才与他母亲有关。路上,海子母亲对我说,海子曾在一首诗中写到她:母亲,你该歇歇了。“先歇的应该是我才对啊!为什么他就这样走了。怎么就这么傻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人家自言自语。
我们的脚下是被霜冻又被阳光打蔫了的草茬,软软的。我们闻到了泥土的芳香,像海子诗中的泥土……
海子的几个侄子则在另一条路上包抄过去。他们天真无邪,他们像是在赶一场热闹的聚会。像这样的聚会,他们肯定是每场都不会放过,因为他们可以用方便袋拎着鞭炮和香纸。他们知道他们就可以到墓地捡到残剩的鞭炮了。而对童年的他们来说,这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静静的山冈,简单而又简单的墓冢。与其他几个人的墓地一样,散落在杉树与杂草之间。如果不是墓碑上刻有查海生的字样,谁都不会注意到这块墓地的与众不同。
海子住在这里,整整十七年。这又是一座与众不同的墓地——里面住着一个灵魂,一个天才。
有人说,海子是中国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诗人,也许这样的评价还不够全面。翻开二十世纪的文学史,我们记住的诗人又有几个。而海子是真正以诗歌为生命的人,他可以在北京租住在小屋里,物质一贫如洗,没有电视机,没有收音机。与世隔绝,进行着他的诗歌创作。而他的雄心在于:向歌德靠近。他想做一个改写中国诗歌历史的巨人。
这个意义,诚如海子母亲不啻那些村人所说。海子是世界的。海子更是中国的。他诗歌中除却诗的雄心,那些抒情短诗讴歌或怀念的村子、麦地、山冈、母亲、姐妹,都是人世间的真善美。海子是善良而又圣洁的,是一个有着常人一样真性情的感情动物,尔后才是他超乎平常的大悲大痛。
我们站在海子的墓前,看他的父亲点燃香纸。海子的母亲伫立一边。我看见了她眼里的泪水。但她没有哭。听到所有去过查湾的文友说,海子的母亲眼里常年含着泪水。
每一次来,老人都会用最淳朴的方式接待他们,跟他们说海子的事情。每次她都和老伴查振全陪同,来儿子的墓地看看,烧上一炷香,陪他们站上那么一会儿。
海子的一个侄子调皮地爬到墓前的一棵杉树上,他显然不知道这些大人们的想法,他只晓得有个伯伯叫海子,其他一无所知。另一棵柏树,因为上次燃放鞭炮,树叶烧得差不多了。
查振全说:“你们先回吧!我把剩下的纸烧干净。”
墓的右下角,嵌了两块石头,是海子从西藏背回来的,听说有二十公斤。墓的正中间,靠着一根竹竿,是不久前池州师专一个学生,从池州步行到查湾看海子时带来的。
回到村庄,经过山冈下边的池塘,荷叶已经枯败。查湾的土地上,查湾的一草一木,都与海子有关,又都记录着海子孩提时代的烙印。
十五岁考入北大之前,海子只是一个孩子。
村庄后面,是一条细细窄窄的小沟,小沟里常年有水。一个村妇在沟里洗菜,海子母亲过桥时,停下来与她搭讪,老人家说,这些人是从省城来的,那么大老远的来,挺辛苦的,想留他们吃饭。他们说要到高河中学去。我听到老人说的是地地道道的方言,查湾的方言。
1988年,海子把母亲接到北京,住了半个月之久。“儿子带我去过很多地方,每天都抽时间陪我。有时海子很晚才回来,我就做好晚饭,在屋里等。”海子对母亲说:“妈妈,你别回去了,你就在北京住下来陪我。”
去北京的时候是元旦,北京的冬天很冷,每天海子都很晚才回来。
“如果我不回来就好了,”老人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话。“这样海子就不会死了,我现在真是有些后悔。”
在海子的宿舍里,海子曾向母亲提及女友的事。有一天晚上,他把女孩照片拿给母亲看,问母亲女孩长得怎么样,并告诉母亲,照片中的女孩是他的学生。海子教她外语,女孩心地特别善良,经常帮他洗被子。女孩常常叫海子寄钱给查湾的父母。海子父亲知道后,不同意,说是路太远,再后来,母亲问他,他就生气。
海子烟瘾特别大,特别是在写作时,有时一写作就是一个通宵,早上连早饭都忘了吃。
查振全说,海子是个天才,少有的天才,海子不到三岁,母亲头天晚上叫他认识“安徽文学”四个字,第二天早上,海子竟然一口气读出来。这让老两口惊诧不小。不仅聪明,海子特别勤奋。别的孩子放学后一起喊海子出来玩,海子把门一关说,我要写作业。除了读书,他就是帮父母干农活。在海子大学放假回家后,也下田帮忙插秧,老人说,海子插秧特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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