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朱自清散文中的女性文化心理释疑

作者:田瑞云




  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漂亮缜密,隽永清新,满贮诗意。如果说遣词造句上的精雕细刻,篇章布局上的匠心独运,创作态度上的朴素严谨,使朱自清的散文成为“白话美术文的典范”,那么,频繁出现的女性意象则使之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美的极致。
  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说:“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够满贮着那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了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与冰心的长于抒情不同,朱自清善于描写,善于运用生动形象的语言,在优美灵动的画面描绘中流露出浓郁的至性至情。朱自清不愧是运用语言进行“绘画”的高手,无论多么平淡无奇的风物,他总能凭借丰富的想象,辅之以优美的文字和精巧的修辞,描绘出绮丽的诗情画意。这其中,女性意象的运用尤其出神入化贴切灵动。朱自清常常以女性的体态容貌来描摹景物的多姿多彩,用女性的美丽动人来传达景物的神韵及物我化一的情感。
  女性意象集中出现在朱自清的写景类散文中,十余篇写景抒情散文,几乎篇篇见“女子”。此外,在一些游记散文及叙事散文中也不时浮出清纯的少女、美丽的少妇,如:
  墙面上用白的与玫瑰红的大理石砌成素朴的方纹,在日光里鲜明的像少女一般。
  ——《威尼斯》
  瑞士的湖水一例是淡蓝的,真正平得像镜子一样。太阳照着的时候,那水在微风里摇晃着,宛然是西方小姑娘的眼。……也有风大的时候;那时水上便皱起粼粼的细纹,有点像颦眉的西子。
  ——《瑞士》
  晴丝的袅娜,原是任运东西;她自己固然不想去管,怕也管不了的。
  ——《〈萍因遗稿〉跋》
  游记里满是梦……像树梢的新月,像山后的晚霞,像田间的萤火,像水上的箫声,像隔座的茶香,像记忆中的少女,这种种都是梦。
  ——《〈山野掇拾〉》
  我真爱那紫藤花!……那花真好看:苍老虬劲的枝干,这么粗这么粗的枝干,宛转腾挪而上;谁知她的纤指会那样嫩,那样艳丽呢?那花真好看:一缕缕垂垂的细丝,将它们悬在那皴裂的臂上,临风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妆的少妇,像两颊又像双臂,像胭脂又像粉……
  ——《一封信》
  前面偏左的地方,是一片淡蓝的湖水,对岸环拥着不尽的青山。山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越显得清清朗朗的。水面常如镜子一般。风起时,微有皱痕;像少女们皱她们的眉头,过一会儿就好了。
  ——《阿河》
  在朱自清笔下,春日、秋月、瀑布、溪流、花朵、枝叶、湖泊、潭池、微波、细风、色彩、光影、甚至梦和果实,都可以是女子的脸庞、神态、衣装、韵味、臂膊、肌肤、皱着的眉头或淡淡的脂粉……风花雪月,四季美景,大凡美好的、充满活力的,可爱、静雅、空灵的事物,甚至连“学校”、“城市”这些看似冰冷的客观对象,只要沾染了文化气息,在他看来也是女性的。如:
  让我感谢国立清华大学,不靠她,我不能上欧洲去。
  ——《欧游杂记·序》
  上海,北京虽也是政治都市,但同时却代表着这时代的文化,便与广州,汉口不同。她们是这时代的两个文化中心。
  ——《那里走·我们的路》
  粗以概览,朱自清散文中的女性意象有数十处。有时在一篇散文中多次运用,或集中大段文字回环吟咏,以一连串的比喻来描绘某种景象,勾画某种风物,如我们大家熟知的《绿》、《荷塘月色》等散文对女性意象的运用,精致叠复,一唱三叹,足见其对女性意象的钟爱。
  如此众多的女性形象,却没有一处雷同,更不觉唐突。她们似乎都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在最适宜的场景,一如她们恰到好处的美丽。因于这种鲜活灵性、千姿百态、风情万种的女子的比照,使得朱自清散文中的风物变得更为形象逼真,活灵活现,哪怕是捉摸不定的光影,也“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可触可感。朱自清如此钟情于女性意象,而又运用得如此精到就熟,除了美丽女子与美好事物之间固有的相似神韵外,必有更深层的根性因缘。
  朱自清主张散文应该是写实的,他认为作家必须深入观察,必须尊重生活和自然的真实,应“于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易放过”,“每事每物,必要拆开来看,拆穿来看;无论锱铢之别,淄渑之辨,总要看出后而已,正如显微镜一样。这样可以辨出许多新异的滋味”[1]。因为“虽只一言一动之微,却包蕴着全个的性格,最要紧的,包蕴着与众不同的趣味”[2],并真诚地“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个侧面”[3]于是,他把自己的散文定位于“意在表现自己”[4]
  “意在表现自己”既是朱自清散文的创作风格,也是其散文的美学原则。这种风格与原则恰是其心迹的表露与心灵的表白。正如郁达夫所言:“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古人说,小说都带些自叙传的色彩的,……但现代的散文却更是带有自叙传的色彩了,我们只消把现代作家的散文集一翻,则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无不活泼泼地显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种自叙传的色彩是什么呢,就是文学里所最可宝贵的个性的表现。”[5]朱自清借《山野掇拾》作者之口表达了同样的见解:“我本想尽量掇拾山野风味的,不知不觉的掇拾了许多掇拾者自己。”
  那么,朱自清的散文表露了他怎样的思想情感和心灵世界呢?
  “一个人有他的身心,与众人各异;而身心所从来,又有遗传,时代,周围,教育等等,……这些合而织成一个‘我’,正如密密的魔术的网一样;虽是无形,而实在是清清楚楚,不易或竟不可逾越的界”[6]朱自清的 “我”是由诚恳、谦虚、温厚、淳朴、风趣合而织成的。
  朱自清自幼稳重安静,聪明好学。在教师的眼中,他是个不苟言笑,学习认真,做事踏实,老实浑厚,而且有点少年老成的孩子。扬州古城的绮丽风光和浓郁的儒雅风尚,涵养了他和平中正的品性和倾心自然的情趣。而家庭的落寞,生活的艰辛,社会的复杂与黑暗,又使他兼具沉静奇倔,善恶分明,自主自尊的性情。在北大同学的心目中,朱自清是个秉性谦和,沉默寡言,不很活跃的用功学生。
  如果说少年时的性格倾向主要源于遗传和环境,那么,青年以后的朱自清却把它变成了一种追求,由非自觉意识的天性转变为自觉自愿的人生目标,且矢志不渝。朱自清一生都在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狷者”。最初,他把“自华”改为“自清”,就是在“烦忧着就要降临的败家的凶惨”和“骨肉间的仇视”的同时,更目睹着扬州城里的种种污秽、腐败与黑暗,人轻言微的他,虽深恶痛绝却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永不流俗合污,成为一支出泥之荷,做到“清者自清”,表现出崇尚“狷者”的意识冲动。
  朱自清虽然是一个埋头苦读的用功学生,但一浪高过一浪的“五四”热潮还是唤醒了埋藏在他心灵深处的青春热情与活力。他的心灵逐渐苏醒了,开始留心并参加校内外的政治活动,并由此走进了文学的殿堂。但和大多数“五四”青年一样,朱自清很快就陷入了深深的苦闷、忧愁和彷徨。“理不清的现在/摸不着的将来,……待顺流而下罢/空辜负了天生的‘我’/待逆流而上呵/又惭愧着无力的他……只剩有踯躅,只剩有跋徨。”(《转眼》)他虽不知如何走出这“徘徊”,却绝不愿让逝水年华弹指秋老,虚掷光阴。他是力求上进的,他要有所作为。在苦闷彷徨中,修研哲学的朱自清悟出了“刹那主义”——肯定并执着于当下“正来”的生命意义和价值,“毁灭”那些对过去的痴迷、留恋和对未来的空想与绝望,紧紧抓住眼下,用实际的工作“发展它,改正它,补充它;使它健全,和谐,成为完满的一段落,一历程”,而“历程的满足,给我们相当的欢喜”。[7]因此,他要“摆脱掉纠缠/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头对白水/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脚印”(《毁灭》),决心走一条“不参加革命,也不反对革命”而以国学为职业,以文学为娱乐的书生之路,以防止独立的自“我”迷失在这“动摇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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