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3期
女上司
作者:潘向黎
但是终究是不一样的。瞒得过旁人,瞒不过自己。渐渐的,就知道年龄的厉害了。第一是不能随便哭了。如果伤心的时候不控制一下,稀哩哗啦哭上一场,到第二天脸还是肿的,眼睛像金鱼,眼角细纹全都像加了显影剂一目了然,就连用“超柔超细”的纸巾擤过的鼻尖也会先发亮后蜕皮,谁多看一眼都会知道这个女人的失意和凄惨。唉,谁能想到,连想哭就哭都是年轻的特权。第二是不能熬夜了。年轻时不要说一夜,就是两夜不睡,白天照样该上课就上课,该上班就上班,胃口也不减,肤色清爽,眼睛发亮,哈欠都不打一个。到了如今,要是一夜没睡好,第二天照镜子,整张脸都是枯黄的,眼睛干涩得张不开,下面却挂着两个大眼袋。要是连续几天没睡好,那脸色就成了灰色的,只能用化妆来补救,偏偏连粉底都不贴服了,涂薄了盖不住,涂厚了像戴一个假面具。
钟可鸣今天就是带着这样一张假面具来上班的。她刚坐定,心想要不要来一杯黑咖啡提提神,偏偏韩笑言就一阵风地扑过来。“领导领导,这个你签字。”
是她到香港出差的报销单子。钟可鸣签了字,就看着韩笑言的背影发呆。她的背影就是两个字,轻盈。这不光是因为她苗条,而是一种体内的弹性在作怪,钟可鸣也是苗条的,但是大了十岁,这种弹性已经消失了。至于韩笑言的脸,不用看也知道,她一贯地素着一张脸,五官说不上什么出奇,但是皮肤毫无瑕疵,又白又细又嫩,像吸饱了水的花瓣,而且不是开得快凋谢的花,而是初绽——整张脸的皮肤都是紧绷绷的,所有线条舞蹈般的向上扬,一望而知还可以让人眼前一亮许多年。想到自己今天假面具一样的浓妆,钟可鸣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谁不想自然本色?谁不知道清水出芙蓉最好?可是你要有本钱。这个本钱,一是天生丽质,二是年轻。一旦不再年轻,天生丽质也是不能依靠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自己的丈夫、天杀的陶丛才会迷上那个年轻的女孩子?钟可鸣不愿意骂她狐狸精啊骚货什么的,那样显得自己没教养,即使是私底下,也只是骂她不要脸、没家教、将来肯定会有报应,等等。基本上,钟可鸣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女人。
一离开钟可鸣的视线范围,韩笑言的笑容马上不见了。她回到位置,刚坐下,像被什么硌了一下似的,马上又站起来,就那么站着想了一下,然后就走了出去。
韩笑言又钻进了厕所。她飞快地闪身进了一个格子,脱了裤子坐到抽水马桶上,无缘无故地先抽了一下水,然后深吸一口气,将内裤的裤裆翻出来,果断地让视线停留在上面。她的心顿时往下一沉,内裤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她期待的红色出现。刚才的湿湿的感觉,让她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弄得心狂跳,结果还是当头一棒。
按照惯常的日子,例假在两星期前就应该来了,可是至今没有动静。都怪沙乐群,那天死活不肯用安全套,韩笑言被缠得心软,想到第二天可以吃事后紧急避孕药,也就没有坚持依了他。谁知道第二天突然要到香港出差,一兴奋一忙,结果居然把买药吃药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等到出差回来,已经过了吃药的有效期限,她虽然大吃一惊,但是还心存侥幸:就那么一次,不会吧?可是,例假竟然不来。大事不好,大难临头了。
她当然不会放过男朋友沙乐群。先是把他打了一顿,然后又哭了两个钟头,沙乐群起初也有点慌,不知所措地安慰她,后来就提出,陪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但是韩笑言想听的不是这个,她希望男朋友这时候出来拿个主意:如果是,怎么办?虽然她原先并没有觉得一定要嫁给沙乐群,但是事到如今,他应该说,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是,我们就结婚呗。他们已经在一起两年多了,他应该给她这个待遇。何况,弄成这样,还不都是他害的吗?先是不用安全套,后来又不提醒她吃药,就算不是故意害她,也差不多了。她原来一直心里有底,现在突然没有了,那个底,现在要靠他给她兜着。
但是沙乐群还是呆头呆脑的。他说,“你觉得是吗?”
“怎么觉得?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怀孕过!”
“那就去检查,不就知道了?”
“你说得容易!如果是,怎么办?那不是在你身上,你就这么轻巧!”
“什么轻巧不轻巧的,总要先知道事实,对不对?”他就像一只苍蝇,飞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那张糖纸上。
“知道了又怎么样?那好,我告诉你,我就是怀孕了!”
沙乐群愣了一下,然后说:“总会有办法的嘛。”
“都是你!”
“这也不能都怪我,这些事情应该你们女人自己管好的,就像我们男人应该负责买单一样。”
“你说什么?这和买单怎么能相提并论?我买单,你来未婚先孕试试!你那是钱,我这是……”
韩笑言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其实韩笑言知道,不用上医院,只要到药店买一支早孕测试剂就可以了,听说只要几分钟就可以知道结果,而且准确率百分之九十九。可是,这和去医院有什么两样?除了不用担心在医院排队时遇到熟人,其他的还不是一样?不知道如果怀孕了,自己要怎么活,或者怎么死,没有一个人来为你安慰和你分担,然后你要独自面对这样的一次判决!更何况,你知道这样的判决,本来应该是判给两个人的,可是那个同案犯,他却可以逍遥法外,留下你一个人在劫难逃!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那个判决也跟着你,因为它就在你身上,在你身体里。
当然,如果不想结婚,可以不要,这在今天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甚至不成为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要她做这种决定,犯这种罪孽?她也听说过,第一胎就流产,更容易留下什么习惯性流产、妇科病的后遗症,还可能留下什么心理阴影,都是现在无法预知的。
活了二十六年,韩笑言第一次觉得男女是无法平等的。相爱的欢娱是两个人的,但是后果就是女人一个人的,出了事女人马上从公主降为庶民,如果原来就是庶民,那就降到地狱里。而那个男人可以只说几句空话就袖手旁观,如果肯承担,他马上成为一个高大的人,因为他证明了他够仁慈,有责任感,而且勇敢,差不多是立地成圣成佛的感觉。可是其实,不论是流产还是孕育、生养,还不是女人的灾难?为什么承受灾难,还要对制造灾难的人感恩戴德?真是岂有此理!
她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如果这次是怀孕,而且轻易地去流产,她就不知道沙乐群到底想怎么样,她至少要他明明白白地作出一个承诺或者一个拒绝,才肯去吃这样的苦头。或者说,她不允许自己没有试探个水落石出,就去吃这样的苦头。
沙乐群天天催她去医院,她天天拖延,话里话外地挤兑,步步紧逼,等他表明心迹。可是就是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结果,但是也不是反面。每一天,每一个钟头,她的心情都更恶劣。好你个沙乐群啊,没看出来你也是个白眼狼。其实就是你想要这个孩子,我还不一定想生呢。就是结婚,也不一定嫁给你,就是嫁给你,也不一定要早早当母亲把自己弄成黄脸婆。当然,她也觉得这是女人的必修课,如果他求她,她可以考虑毕其功于一役。如果他想都不想就要她去流掉,那么她就别无选择,坚决和他翻脸,当然也就没有办法考虑要孩子。可是他偏偏不黑不白不痛不痒,按兵不动含糊其词,真让她焦虑上再加焦虑。我就和你耗上了!不信你说不出一句痛快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