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3期
听错了一回鸡叫
作者:靳万龙
如果天快亮时,村前那道坪上天和地之间就会裂开一条缝隙。那是隔壁巴五家的那只珍珠色公鸡叫开的。我们家早先也有只公鸡,珍珠色的。它开始学叫鸣,不知是性急还是想一鸣惊人,只叫了几早晨便成了哑嗓子。它由于开始的几嗓子没有叫好,便毁了自己的一生。父亲认为身为一个公鸡竟然连鸣都叫不好,这是公鸡的耻辱。母亲和我们兄弟几个则认为,既不能叫鸣又不能下蛋,这只鸡它到底能干什么?
巴五家的那只珍珠鸡比起我们家的那只来,要小得多。它居然后来者居上,不仅一鸣惊人,而且声声悦耳。
我在睡梦中听见鸡叫了,我吓了醒来。我推了推还在沉睡的哥,哥嘴里呜噜了几声不言传了。
我又推了几下说:哥!天亮了。
哥一下子坐起来:天亮了?我咋没听见鸡叫?
我听见了,是巴五家的鸡叫的。天亮了!
我和哥很麻利地穿好衣裤,走出房门背起背篓上了小红沟沙梁子。走上沙梁子时才意识到天还没亮。巴五家的公鸡并没有叫,而我却认为它叫了。离鸡叫还远呢,天根本还没打算要亮。
哥也意识到离天亮还远呢。
你真听见鸡叫了?他追问我一句。
要么是它叫了,要么是我做梦。
离天亮还远呢。走在前面的哥说这话时我后心有些跳,我紧走几步跟上他。我想抓住他的后襟,但他背着背篓,我没法抓。
头天下午我看到队里的一群牦牛在小红沟吃草,凭经验我知道,这群牛晚上肯定睡在这条沟里。这意味着小红沟将有大量的冻牛粪可拾。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哥。
哥说:记住,明早我俩去拾粪。
我说:可要早些去,不知还有多少人看到牛群住在小红沟。
哥说:那就鸡叫时走吧,回来还要上学去呢。
按惯例,每天早晨我和哥都要去拾粪,但拾粪的人太多,常常拾不到多少粪。一年中碰不到几次好运气。
这一天的发现我把它当成一件大事情,我半夜没睡踏实。我想,我是刚刚入睡,便梦见鸡叫了,是巴五家的公鸡。它从来没有乱叫过,不像有些鸡,叫着叫着可能是叫烦了,便开始乱叫。它们把叫鸣当作一件例行的公事,早一点晚一点,办完了就算完了。它们也许根本就不明白,叫鸣对于自己来说,该是多么大的事情。它们恰恰就把最大的事情敷衍了,就像是有些人,从来没有踏踏实实、善始善终干完一件事。他们的一生都马马虎虎,像是一只公鸡,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正经打过一次鸣。
我把拾粪这样一件小事当作了一件大事。
我跟在哥后面时,心一直嘡嘡地跳。天还没有亮,整个村庄、山沟,包括那些牦牛都还在沉睡。周围一片漆黑。想到这沉寂的世界中只有我们兄弟俩醒着,并且走在一条死寂的山间小路上,或许远处正有一只凶猛的狼刚刚睡醒,睁开惺忪的睡眼时,发现两个少年正向空谷走来。我的脊背在冬夜的寒冷中生出一些冷汗来,头皮隐隐发麻。
许多年以后,晨光中我行走在城市坚硬宽阔的大街上,看到许多背着沉重书包而不是背篓的城里孩子正匆匆走向学校。在我眼中他们个个似乎都像是背着背篓奔向一群牛,瞅准了许多牛粪的山里孩子。城市冬季的寒风比起山沟中的更冷。这些穿着防寒服、身体臃肿得有点像大熊猫或企鹅的孩子们会不会知道,其实收获知识和收获牛粪一样,同样滋养心灵。他们根本不会知道此刻在宽阔街道上与他们同行的人,原来是个山里人。许多年前,这个瘦高个的人和他们一样还是个孩子。他由于听错了一次鸡鸣,正和他未成年的哥哥行走在午夜的山道上。他们只是为了拾到满满两背篓牛粪。
就连我的两个孩子也不会知道,如今身在小城坐在办公室舒适椅子上的我,身上曾经沾满了牛粪,是个被牛粪滋养起来的人。我的言行乃至我的文字至今仍散发着一股牛粪的气味。
人们也许会在背过我时说:这是个混进城里的山里人。你看他走路的姿势,多像个背着背篓走路的乡下人。
我和哥走在山梁上时,满天星斗,整个村庄的影子比村庄周围更黑。这个村子里没有人知道我们兄弟俩干什么去。父亲和母亲、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以及我的两个弟弟都在酣睡中,他们都作着各自的梦。
而此刻,这个家的老三和老四背着背篓一前一后摸索着向一条山沟走去。
哥,现在我知道了,我听错了鸡叫。我对哥说。
哥说:不要紧,听错了也不要紧,迟早都会起的。
我对周围的一片黑暗充满了恐惧。我对哥说:哥,天亮还早呢,咱们在半夜走哩。
哥问我:你是不是害怕呢?
我问哥:你怕不怕?
哥说:我也从来没在这么黑的夜里进过山沟沟。
过度的紧张使我有些颤抖。哥,我冷。哥说:不要紧,我有火呢。我们走到一片芨芨墩旁蹲下来。哥用衣襟护着划着了火柴,点燃了一墩芨芨草。这里满山遍野长满了芨芨草。村庄里最早的住户师家搬到这里时,这儿还是一片芨芨滩。他们开出了一小块地种上了庄稼,在避风的地方盖起了几间土搭梁的房子。
后来是朱家、祁家、马家……再后来父亲为了躲马步芳抓兵,从一个水川的地方搬到芨芨滩。庄上的人们闲谝或者引起小小争议时,还时常不由地提起谁家是这里最早的主人,下来是谁家,再下来是谁家。我们家基本排在末尾,因此,当大家议论这个话题时,父亲似乎缺少了一些底气。他不爱听这话。
就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由于我听错了一回鸡叫,结果我和哥比别人早起了几个小时。我们点燃了芨芨墩用来烤热前心和后背。几个小时后,天亮了,找遍了整个小红沟,我和哥都没找到前一天看到的那群牦牛。我们站在山梁上,清晨满沟的冻霜白花花一片,山梁上寒风刺骨。
我看到晚上点过的芨芨草一墩一墩像一个个披着乱发的头。我想,我们没有拾到一块牛粪,却烧掉了半沟芨芨墩。这下完了,这些芨芨墩肯定被烧成了灰,明年春天它会寸草不生,这半条沟就会变成秃子。
我把这担心告诉父亲时,父亲正侍弄他那把黄铜水烟锅呢,他懒得抬起头来。父亲很严厉,他经常这样对我们兄弟几个,我们已经习惯了。我觉得父亲的威严神圣而伟大。我最看不起村里那些没一点威严的男人,我想,他们不是一个令人敬仰的父亲。父亲头也不抬地说:摸摸你那脑瓜子,头发剃了还能不能长出来。
我这才明白,芨芨被大火烧了,来年还会长出来。我那时已经小学四年级了,但还没读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诗句。
许多年后我仍在想:那一天我瞅准的那群牛们肯定把粪屙在另外一条沟里了。那些牛粪后来被人拾去了。可是牛们知不知道我听错了一回鸡叫呢。
(选自《飞天》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