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5期
深秋的小妮
作者:叶 弥
女孩们一哄而散。
罗小妮在她父母的床上坐了一会儿,决定到菜场里去买几个鸡蛋和咸大头菜,她得为自己准备晚餐。
她关上门。就在这时候,她的小小的心猛然一惊,她看见布满灰尘的窗户上被人写了两个大字:狗窝。
字迹是新鲜的,因为两个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罗小妮中午回家的时候,窗户上还是没有字的。就在刚才进门的时候,罗小妮也没有看到这两个惊心动魄的字。
她在字前面站了一刻,而后,就走开了。她没有去擦这两个字。
在菜场,做春卷的胖阿姨告诉她,她家的猫总是偷人家鱼吃,下午被鱼摊上的王阿大捉住了,一顿猛打,差点打死,要不是两个来买鱼的老人家求情,这条猫现在就是死猫了。
胖阿姨还问她买的菜都买好了没有,她把一斤鸡蛋和两个大头菜给胖阿姨看。胖阿姨说:“可怜,小小年纪还要照顾自己。我家孙女连头发都要她妈给她梳。”罗小妮一脸阳光灿烂地说:“胖阿姨,我可能长大以后命特别好呢。”胖阿姨说:“可怜,可怜!但愿如此。”
罗小妮一走开,在胖阿姨边上摆菜摊的小徐就说:“胖阿姨,你不要去可怜她,我知道这个小姑娘难惹得很,脾气坏得很,骂起她的爹娘就像骂小辈一样。”
罗小妮走到菜场外面,看见了她家那只大狸猫。它饿得身体瘪瘪的,毛凌乱而黯淡。它站在一间平房上面,一动不动地看着罗小妮,罗小妮也站在下面看着它。看着看着,罗小妮咬着嘴唇无声地哭了起来。罗小妮的眼睛长得细细长长的,她无声哭泣的时候,眼睛弯成了一条缝,睫毛上沾满泪珠。菜场里外满是匆匆走动的人,但是没有人去注意这个小姑娘的可怜或可爱。晚霞在天边消失了,留下一些紫黑色的云块。眼看着天就要黑了。
和往常一样,罗小妮的眼泪很快就被风吹干了。她的母亲曾经说,罗小妮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真正哭过一场。罗小妮的母亲却是个会哭的女人,她受了委屈在家里哭不够,有时候还坐在大街上哭,一边哭一边用手拍打地面。一点也不顾及陌生人的眼光,好像大街就是她的闺房一样。女人们围在她的身边,一边劝她,一边互相说自己的事。等到她不哭了,女人们也说够了,各自回家。罗小妮的妈妈从地上爬起来,回去重新抹脂涂粉。
猫从屋顶上跳下来,慢慢踱到罗小妮的身边,围着罗小妮转了几圈。罗小妮说:“咪,我没东西给你吃。”猫听了以后就焦躁地用身体磨擦罗小妮的腿,它饿坏了,所以很用劲,身上的瘦骨头硌得罗小妮的腿有些疼。罗小妮抬高了声音说:“咪,我没东西给你吃。”猫马上停止动作,看了罗小妮一眼,走开几步,对着罗小妮坐下来,神情漠然。
罗小妮问它:“你偷人家东西是吧?还被人家打。告诉我,你是不是偷人家的鱼了?”她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观察一番,看不到猫身上有伤痕。猫有九条命呢,猫是个最能经受棍棒的动物。
罗小妮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应该对猫说一些另外的话:“你长得不好看,性格也不讨人喜欢。但是你要坚强,再饿也不要去偷人家的东西吃。等我长大以后赚了钱,我天天让你吃鱼。你吃饱了鱼就躺在地上晒太阳……”
猫没等罗小妮再说下去,忽地跳走不见了,它身上的黑灰条纹比它慢走了一步,留在空气中闪了一闪才消失。
罗小妮也走了。她刚才站着的地方有一个算命看相的地摊,那摊主是个油光光的河南人,眼神贼亮。他在菜场外面摆了三年多的地摊,对周围的居民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在边上不声不响地听了罗小妮对猫说的一番话,感叹道:“这孩子,心比天高。可惜面相不好,怕是个薄命的——我看人是很准的。”
他自言自语。他面前人来人往,但没人在意他在说什么。
西边紫黑色的云块也在渐渐消散,从东到西,整个天空的色彩呈现出和谐的淡绿色。薄薄的,贴纸一样的月亮静候明亮的时刻。
菜场的外面就是大马路,罗小妮出来的时候,看见十字路边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许多人跑着去看。罗小妮想了一想,决定去瞅一眼。因为拎着鸡蛋,所以她就站在人群外面。
一会儿,人群破了一个缺口。缺口里出来一个年轻的交警,手里揪着一个人的领子,这个人穿着褐色夹克,留着山羊胡子,不是别人,是罗小妮的爸爸。
罗小妮的心跳了起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一时搞不清。她只看到她的爸爸像一只虾米一样弓着腰,脸上带着谄谀的笑容。罗小妮细长的眼睛慢慢地转了一圈,她发现她的邻居们也来了不少,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小警察掏出一个小本子,问:“你叫什么名字?”罗小妮的爸爸低着头大声回答:“罗大佑。”人群里有人说:“他又叫罗大佑。”小警察说:“唱歌的罗大佑?我也喜欢。”罗大佑说:“他的歌我会唱不少,我唱一首歌你放了我吧。”小警察说:“不行。”他想了一想又说:“真的不行……我看你这个人还是挺乐观的……你知不知道偷自行车是犯法行为?”罗大佑说:“知道。我是生活所迫。”他抬起头朝人群里张望,喊道:“老刘,老刘,你怎么跑啦?你把偷来的车子扔给我就跑啦?你跑不了的,你有本事马上搬家到月球上去。”他喊了几句,一眼看见他的女人也在人群里伸长了头颈想瞧究竟,就骂道:“看什么看!是我!你嫡亲的丈夫!我犯法了。你还不回去烧晚饭?”罗小妮的妈妈扬着一张涂脂抹粉的脸,分开人群走上前去,照着男人的脸上扇了一个大巴掌,说:“杀坯!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偷这种不值钱的破东西?你脑子进水了。”她打了就走,刚好躲过罗大佑的一口口水。小警察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笑,周围的人也笑了。
罗小妮垂下眼睛,离开人群。
她走过自己的家,在门口放下刚才买的菜,用手指擦去窗户上的“狗”字,留下那个“窝”。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悬挂在窗户的铁护栏上。做完这些事,她沿着长满银杏的路继续朝前走。
谁也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她自己也不知道。
罗小妮走了没几步,天一下子黑了。月亮不再像薄纸片了,它像涂了一层光泽,边缘有了一些厚度,整个地丰满起来。
罗小妮的身后过来一个鲜艳的女人,年轻、漂亮,穿着华贵的镶着毛边的大衣,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绒线帽。她意气风发地大步而走,突然把帽子摘了下来,罗小妮看见她的长头发从帽子里“哗”地一下散下来。在这个开始冰冷的深秋的傍晚,她的头发,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是如此温暖。
罗小妮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妈妈对她说过,小时候,有个瞎子给她算命,说她将来会有贵人相助,那个贵人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会拯救她,带她到一个做梦也不敢想的地方。
那是个什么地方呢?
灯亮了。灯光明亮的一刹那,银杏树叶黯然失色。
罗小妮加快步子紧跟这个女人,她的小脸涨得通红,细长的眼睛睁大着,她像一只趋光的蛾子,盲目地紧紧跟牢一个鲜艳的浑身散发光芒的女人。有人看到,这个女人走了一段路后,就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吉普车。她显然走得很热,上了车以后就把车窗打开了,她抬起黑黑的大眼睛看了一眼罗小妮,就像一阵风掠过水面一样,她轻捷地把眼光移开了。她不认识这个面孔紧张的小姑娘,对她也不感兴趣。
她看着正前方,发动汽车。
吉普车开走后,四周空无一人。风里夹着一丝刺骨的寒意,让人感受到冬天的气息。它告诉我们:天要冷了。也许就在今夜,一场寒流就要到来。罗小妮呢?不见了,她仿佛从空气中蒸发了,也许她变成了一片银杏叶子,在树枝上或者在地上。
(选自《钟山》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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