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7期
论《红楼梦》折射出的哲学理念
作者:杨实和
儒士尊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进取向上的教诲,然而宝玉是一位极厌经书厚恨宦途的人,过一日算一日,只图生来愉快。又正逢知音林黛玉,同为恶经腐骂权贵之人。曹雪芹并没有彻底挣脱儒文化的教训,虽然进士出身的贾敬恋上了神仙,恐怕是因为恐惧孙媳秦可卿的潜火之祸,笔者也深深地感到秦氏身上有玄机,袭了爵位的贾赦无心政务,是因为玩物丧志的贾赦醉心于弄物玩人。其时贾政为官还是兢兢业业的,贾政幼时读书还是刻苦用功的,至于皇上怜惜下臣赐了官,贾政是感恩颂上的。贾政仍关注儿子贾宝玉的学业,并在科举正途上与贾宝玉发生严重冲突。读者还不要忘了,小说还有一位后生力量,就是贾兰的“自强不息”,还有庶子贾环,可是读“四书”诵“五经”的。从中可以看出曹雪芹思想的复杂性来。看作品,看主人公,由主人公的言行来断作者的思想主流,应是科学的,有说服力。儒家还讲究“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一观念因世代传承,在儒学中,似乎已成集体无意识,溶进了中国人的血管里,并代代基因式流传,致使学人总怀救世的使命感,救民的责任感。贾宝玉有爱女儿情怀,这也是一种美德行为,但在封建男尊女卑社会里,尤其是南宋程朱理学把儒学推演到一个新阶段后,不把怡红悼玉视为事业和美怀,到了清代,女性更是渐远人境而被物化后,亲近女人只能是古有,怜惜女人则被视为“小女子”情怀。从这个封建社会意识主潮来判断,曹雪芹所精心构图的理想式人物——贾宝玉,就更少了儒子之气。但是贾宝玉身上是有哲学支撑的,这就是佛道合一意识。表现在文本中,那“一僧一道”在小说结构中的作用,思想表现上的作用,就益加叫人关注了。清代学者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卷四)中曾写道:“儒以修己为体,以治人为用。道以静为体,以柔为用。佛以定为体,以慈为用。其宗旨各别,不能一也。至教人为善,则无异。于物有济,亦无异。其归宿则略同,天固不能不并存也。然儒为生民立命,而操其半于身。释道皆自为之学,而以余力及于物。故以明人道者为主,明神道者为辅之。”中国文化中,儒学、道学的起源时间的相近性,两千年的文化滋泽,使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历代士人很难各取其一。应该说纪昀深知了儒道佛三者的真命题。据史料和先生留下的作品看,纪昀是地道的儒学追随者。他学识渊博,为官清正,做人讲义。作品自有儒学的局限,比如忠君、学说排外等,但他注重诗教风化劝戒,也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处事从容,处事以柔,学于道,言行有定律,慈民为怀得于佛。纪昀的信仰,偏重宗教信仰,估且不论,从中看出清代康乾时代,文人很注重儒道佛的并用。纪昀如此,曹雪芹也是如此。《红楼梦》中鲜明的道佛合一思想,还有佛学的潜形作用,证明了这一点。只是《红楼梦》中,按照儒学风范“修己”的人太少了。贾宝玉也仅是理想人物,理想的人格。曹雪芹张扬了探春的理家,既褒又贬了王熙凤的治家治人。但更多的是写儒学文化对人格的扭曲。贾敬、贾赦的无功名意识与儒学相悖。贾政被儒学文化“历练”成一位庸俗的男人,不长于做官,又不善于理家。贾琏是杂事忙,贾宝玉是无事忙。合格的儒士男丁——贾珠早早就死了。庶子贾环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玩女人,不过还好,贾环尚愿望读经书写雅诗。在男权社会里,贾府的男丁都不是合格的儒家弟子了。道教僧人完成了贾宝玉的入尘世,又在《红楼梦》的人物间架起桥梁。佛教教义应是曹雪芹着重取用的作品思想价值主体之一。以儒道为干,以佛学为辅的人生态度同样在曹雪芹身上得到反映。应清楚地看到,曹雪芹家世的坠落,个人经历的世态和世态给他带来的无尽的苦难,必生怨。借诗鸣怨还嫌力度不够,就操起长篇小说这把大斧,又巧用诗词歌赋等辅佐之,就少了用舞了(太虚仙境的舞美是对小说来说是刹那间的,也是虚测不可手掬的)。我曾在文章中谈过,曹雪芹有浓厚的厌儒情绪,但自身又是一位儒学深熏深染者,这就必然构成思想矛盾,反映在小说中,也就有矛盾的心态了。清代中叶,科举应该说还是公正的,但科举制度发展到清代,自身就多了许多弊端和伪科学性,自身难以克服。加之被取人数的定量性,与万马奔腾的士人求学求仕之状心然发生矛盾。诚想,假若曹家不败,我看曹雪芹未必是宝玉式的排斥功名者、建业者。于是乎,理想的贾珠走入科举之门早死了。应举人中进士的贾敬不走治国齐家平天下的老路了。贾宝玉从生命中抛弃科举了。奇怪,科举的后继有人和潜隐后劲,曹雪芹并没有绝望。贾兰继承了父业。贾环执着地追求着。又隐隐约约安排着贾宝玉与薛宝钗有一遗腹子将振贾家祖业。这就是矛盾心态。还有贾雨村是儒家培养出的纯味学人。曹雪芹把他写的风光儒雅、气度不凡。是社会的扭曲,官场的肮脏污染了贾雨村,而成为官痞,白眼狼。贾雨村身上前与后的矛盾性也正是曹雪芹于儒的矛盾心态的又一反映和佐证。
贾宝玉身上并非没有“仁”,但宝玉之“仁”出于浪漫性的循环传递,也仅局限于美妙女子。先世的怜花惜草,灌浇枯绛,就有后世的怡红悼红。除有男女平等的女权主义意识有了萌芽之外,细究也很矛盾和寥寥。比如,曹雪芹不知心灵中有何暗伤,他就百分鄙恶赵姨娘,还有老龄女佣,包括他的奶母。贾宝玉对待刘姥姥式的穷苦人,也谈不上“仁”,奉送一个茶盅,也只是惜物意识和顺水人情。而儒学由孔子的礼仁,发展到孟子的“仁政”,“仁”这个内核也是儒士必须取法的。孟子是从政治阶级利益出发而兴“仁”理的,但孟子的爱民思想、亲民思想是可贵的,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民主意识的萌芽。而贾宝玉身上“仁”的内容就十分模糊。这也是一种对儒信仰的矛盾心理。
道讲究“无为”,而贾宝玉除了愿意为年轻的女子跑腿以外,就是真正的无事可做了。他的文学审美,也仅是出于先天的灵性,也是像今天这么意义层面上的,把文学创作当做事业。宝玉曾求助与道士来了人间,又在道士的“关怀”下,完成了情感体验和生命体验,终又在道的神秘中完成了轮回。由作品的人物和事件看,曹雪芹的道学道教意识,也是一种矛盾心态在时时表征。曹雪芹是想借道完成自己的肉体痛苦解消和精神困惑的麻醉。其中执着的因素有多少,是要怀疑的。
佛教的因果报应是曹雪芹认可的。生死轮回是曹雪芹相信的。佛教认为,人死以后,根据生前的善恶不同,分别进入天、人、阿修罗(貌丑的战神)、畜生、饿鬼、地狱六道,一切众生永远地在六道中升沉生灭,很像车轮之转而无穷。“三世”即人的前生、今生和来世都是互为因果的。然曹雪芹的因果报应浓而不彻底。在曹雪芹的佛教意识中,“报应”是不包括至尊的皇家主脉的。或者他不敢有所思。“三世”与仙人仙物,似乎也标准不一。秦可卿的人间淫事,得到报应,就是自缢天香楼,而升天后,可视为来世,就是纯洁自在的天仙了。林黛玉前世是一位“弃儿”——干枯的小草,今世又是一位父母早丧,寄人篱下的“孤儿”,而来世升天再为仙,也像晴雯做一花神官员,未得知也。黛玉身上是一种简单的轮回,非佛教的“三世”奖惩式轮回。因果报应,意在劝善戒恶。生死轮回,意在心理理疗人的惧死之痛之恐。作为一种宗教,也是一种有意义的存在。这是一种客观唯心主义的存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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