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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柳宗元永州山水诗
作者:张 伟
从柳宗元99首永州诗歌来看,其中山水田园诗大约为30首,近三分之一;而这30首诗中,28首为五言。我们很轻易地看出,柳宗元在永州创作的山水诗以五言诗为主(其实他在永州的其他诗歌也是五言居多)。为什么以五言为主创作山水诗呢?柳州的莫山洪先生进行了研究,他认为山水诗自六朝时期谢灵运开创以来,山水诗人多数以五言来表现山水,这可能与山水诗的特点有关系,为了通过山水来表现空灵的境界,因而在句法上也就有所讲究。刘熙载说:“五言亲,七言尊。”(《艺概》)山水诗人要表现自己与山水的“亲”,因而就多用五言。柳宗元由于政治上的失意也迫切需要表现与仕途相对的山水的“亲”。[2]
永贞元年(805),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永州系笔者家乡,地处今天湖南南部,属于山地丘陵地区。在唐代尚属落后、荒凉的地区,“地极三湘,俗参百越,左衽居椎髻之半,可垦乃石田之余”(《代韦永州谢上表》)。[3]永州四周多山,石多田少,虫蛇遍布;水除潇湘外,则多为溪流,柳宗元居住的愚溪其实就是一条小溪流。由于连年战乱和地处蛮荒,当时的永州人烟稀少,元和年间,仅894户人口(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29)。
被贬永州后,柳宗元由一朝重臣而流落远荒,社会地位的巨大反差,内心的极度痛苦,使他不得不到山水中寻求寄托甚或解脱。于是,“自肆于山水间”(韩愈《柳子厚墓志铭》),更有意识地在这人烟稀少的远僻之地搜奇觅秀,遨游丘壑林泉以求得内心的平静与精神的快适,从自然山水中寻找慰藉,以排解心中的郁结。他在《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中这样写道:“谪弃殊隐沦,登陟非远郊。所怀缓伊郁,讵欲肩夷巢?”可见他登临游览的目的就是要借此宽解胸中的郁闷,他毫不掩饰自己是满怀牢骚来游览登临的。
同时,柳宗元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的身份在当地生活,纵情山水,学当年的谢灵运、谢朓,摆出一个再世屈原的姿态,“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这既可让那些反对派们放心自己的不务正业,又可让人理解自己那颗骚人之心。也就是说,一方面他并没有人们常说的“无官一身轻”的感觉,有的只是无法排遣出去的不能实现“利安元元”、“兴尧舜孔子之道”(《寄许京兆孟容书》)的遗憾,无以发泄的“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忧伤激愤;另一方面,柳宗元虽是“待罪之身”,但还期盼着朝廷的召唤,有时还不得不做出一番优雅的姿态。尽管“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缧囚终老无余事”,也仍然“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冉溪》)他在等待着,期盼着有一天还能被起复重用。所以,他在以一个被贬谪的失败政治家的眼光看待永州山水的同时,也在以一个纯诗人的悲凉心境来看待永州山水,因此,柳宗元创作的永州山水诗文往往充满了矛盾。
我们看到,他的许多山水诗作常常这样开头:
隐忧倦永夜,凌雾临江津。(《登蒲州石矶望横江口潭岛深回斜对香零山》)
拘情病幽郁,旷志寄高爽。(《法华寺石门精室三十韵》)
窜身楚南极,山水穷险艰。(《构法华寺西亭》)
苦热中夜起,登楼独蹇衣。(《夏夜苦热登西楼》)
开头就充满了一股抑郁不平的“骚怨之气”。因此,虽然柳宗元的有些诗歌中的意象比较开阔,如“九疑浚倾奔,临源委萦回。会合属空旷,泓澄停风雷”(《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西岑极远目,毫末皆可了。重叠九疑高,微茫洞庭小”(《与崔策登西山》),“猿鸣稍已疏,登石娱清沦。日出洲渚静,澄明晶无垠”(《登蒲州石矶望横江口潭岛回斜对香零山》)。但大多数诗中,柳宗元还是喜欢选用清幽冷峭一类风格的词和意象,如“幽鸟”、“幽户”、“幽谷”、“幽窟”、“清泠”、“清江”、“清湾”、“清池”、“清斑”、“澄霁”、“澄潭”、“澄明”等。据不完全统计,柳宗元诗歌中出现了40多处“清”词。
这种复杂的写法、风格典型地表现在《南涧中题》一诗中: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
诗人抓住“独游”二字,先写秋日正午南涧幽寂凄冷的景象,中四句写对景物的感受,萧瑟之秋风似乎使诗人忘记了疲劳,由此看出诗人的心境应该是愉悦的。但是诗人心头的孤寂与悲愤却是无法摆脱的,尤其是独游寂寥清冷的南涧。在对“孤生”、“失路”的习惯性联想中,自然生出“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的凄怆感叹,不禁发出“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的寻求理解的悲声。前人对这首诗作过多方评析,清人何焯在《义门读书记》评价精当:“‘秋气集南涧’,万感俱集,忽不自禁,发端有力。‘羁禽响幽谷’一联,似缘上‘风’字,即书直目,其实乃兴中之比也。羁禽哀鸣者,友声不可求,而断迁乔之望也,起下‘惊人’句。寒藻舞者,潜鱼不能依,而乖得胜之乐也,起下‘去国’句。”[4]从章法到情感提纲挈领。苏轼认为“柳子厚南迁后诗,清劲纡馀,大率类此”,并极力称道此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盖妙绝古今矣”,[4]确实有他的道理。与此诗写法、风格类似的还有《与崔策登西山》、《构法华寺西亭》等。
虽然柳宗元也确实写了一些表现闲适生活和愉悦心情的诗歌,如《法华寺西亭夜饮》、《晨诣超师院读禅经》、《法华寺石门精舍》、《溪居》、《夏初雨后寻愚溪》等。但这类诗歌一则数量不多,二则历来评注者对其中表现出来的情感的认识意见不大统一。从整体上来看,柳宗元永州山水诗还是以构筑清幽冷峭的意境、表现忧伤激愤的情感为主。所以胡应麟说“柳子厚清而峭”(《诗薮》外编卷四),[4]严羽称“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沧浪诗话·诗评》),[4]确是一语中的。
柳宗元贬居永州十年,与永州山水及永州人民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永州人民和永州山水也给了他丰厚的回报。如果说永州山水游记奠定了他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一代文宗的文学地位;那么,永州山水诗歌就使他直踪陶谢,成为中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之一。这不能不说是他被贬永州且长期被永州山水浸染的结果。现在,品读他的这些山水诗,我们不难发现,作者正是借具有人格的永州山水景物来抒发自己心中复杂的情感。明代茅坤早就指出柳宗元的山水诗是“借石之瑰玮,以吐胸中之气”(《唐大家柳柳州文钞》)。[4]我想,柳宗元对永州山水的情感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愚溪)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愚溪诗序》)
在作者眼中,愚溪(永州山水)就是与自己拥有同样品质、同样遭遇的天涯知己,作者与它们对话,倾诉自己的情怀和不平,从而获得心理上的暂时平衡和安慰。从这个意义上说,柳宗元与永州已经两位一体,故汪藻说:“盖先生居零陵者十年,至今言先生者必曰零陵,言零陵者必曰先生。”[5]由是观之,不知是永州山水有幸遇到柳宗元,还是柳宗元有幸而生活在永州。
附注:本文所引用柳宗元诗文全部选自吴文治等校点的中华书局版《柳宗元集》。
参考文献:
[1]翟满桂.一代宗师柳宗元[M].长沙:岳麓书社,2002. 又见吕国康、杨金砖.柳宗元永州诗歌赏析[C].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2(404).
[2]莫山洪.论柳宗元山水诗的演变[J].柳州师专学报2004.6
[3]吴文治.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4]吴文治.柳宗元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4.
[5]汪藻.永州柳先生祠堂记[A].柳河东全集[C].北京:中国书店,1991(568).
张伟,湖南永州职业技术学院师范学院讲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在职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