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0期

杀牛

作者:谷传民




  妻说买两斤牛肉来吧,包饺子吃。吃饺子我当然高兴,还可以喝上几两老白干什么的。可一听到“牛肉”两个字,我倒是吸了口凉气,心微微颤了一下。我对妻说,还是买猪肉吧,猪肉包饺子吃,香着哩(其实猪肉饺子我一听到牛字也难以下咽的)。妻反瞪了我一眼:“咋地?牛肉不好?我不乐吃猪肉,油头八户脑的。”我说:“还是买猪肉吧。”
  妻象是火了,叉了腰,立在门边:“你咋回事?咋又和我对着干呢?是不是外面养着小老婆啦?”
  “咳,胡说啥哩?良母你做得好,贤妻还要做不是?”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翻着书看,想尽力说服她。
  “那你说说看,牛肉到底哪不好?你为啥单给牛肉过不去?”妻生气地说。这时候,我也想把自己小时与一头老牛的故事告诉妻,可想一下又不愿开口了,为啥?我曾经想过,一旦给妻讲了,妻有可能会从此看不起我了,有失男老爷们的尊严。
  “等着吧,我买牛肉去!”嘴里我是这样说,实际上到了菜市场,我还得去买猪肉,只不过是纯瘦肉蒙一下妻子而已。为啥不买牛肉哩?哎呀,一听到“牛肉”这两个字,我就头晕。为此我曾看过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听了一摆手说,你这是心病,还是看看心理医生吧。我听了觉得也对,小时看过一次杀牛,不成想会落下了病。可能因为那时我年小的原因吧,也就十二、三的样子,上小学五年级。这里的老师,也都是邻村的人,乡情很浓。据说,这附近八村的乡土风情,与邻村的一座寺庙有关。听老人们讲,这座寺庙是唐朝皇帝李世民为该村一位大善人下昭修建的,当时可谓豪华有加,宫殿一般,可惜到了现在,因为历经战乱及其他原因,已是一个不大的小独院了,但高而陡立的青砖院墙,以及三五株青松翠柏高过院墙的树梢微风中时隐时现的伏动,还是给人几许神秘的感觉;尤其是门前蹲着的两尊石狮,以及石狮旁耸立的一尊千年石碑,犹能让人想到当年寺庙的威严。所以,这里一举行庙会就很隆重,十里八村的乡亲拿了纸帛、香火或其他供品来,给庙神朝拜。每到这时,奶奶就裹着她的那双小脚,满村子忙活,组织本村的老婆婆们去庙会上唱行善歌。奶奶先是带二、三十个老婆婆齐刷刷地跪在神殿前,这时奶奶便把几轮香火双手插在香炉里,然后点了纸帛,便见地上忽地起了一堆火,接着便有一团烟雾霎时间升起来了,之后向天空飘去。这时,老婆婆们席地而坐,奶奶则会坐在神殿前的一把椅子上,带他们一齐唱行善歌。那歌声哀怨悲凉,曲折动人,意思就是劝说人们要人心为善,多做善事,哪怕是对再弱小的生灵,也勿要行残忍之道云云。其实我家大伯心底也很善良,家里本来穷,但他宁愿自己少吃两口还是经常招待一些乞丐饭菜。有时过节什么的要杀个鸡,他必须先唱上两句“小鸡小鸡一道菜,今天走了明天再回来……”
  “看看你,杀个小鸡都这熊样,要是杀牛呢?”那天,当屠夫做猪肉生意的大姑父提了二斤猪肉来串门。
  “俺不杀牛,牛干活出了那么大的力咋杀它?俺不昧那良心,俺不杀牛。”大伯笑笑说。
  “我说他姑父,你能不干杀猪这行么?我说过多少遍就是不听,杀生不好,杀生不好……”奶奶裹着小脚从厨房里出来,唠叨着。
  “唉——”大姑父叹了口气说,“我每回给您老送的猪肉,你不是说吃着也挺香么?”
  “你,你看看你,你看看……”奶奶不知说什么好,便回厨房去准备做饭了。
  这时,村长屋顶上的大喇叭响了:“本村乡亲爷们请注意,现在广播,现在广播。本村二麻子家的老牛,因为老来多病,也不能下地干活,二麻子想把它杀了,便宜卖给乡亲爷们,四块钱一斤,四块钱一斤。可是呢,二麻子不愿杀牛,看本村有谁帮他杀牛。二麻子说啦,帮杀牛的送牛肉四斤,不要钱啦,不要钱啦……”
  “嘿,我去,弄他个四斤牛肉来吃,喝酒!”大姑父笑笑,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往门外走。
  “不能去,他姑父,你回来,牛杀不得!”奶奶着急地在厨房里喊。
  “我说,这牛杀不得,它通人性哩,再说,这老牛没少为二麻子出了力,没少出了力,咋说杀就杀呢?”大伯也劝姑父说。
  “瞎——你们净说些啥呢?”姑父没理会,继续往外走。
  “你站住,站住啊——”奶奶更着急了,便提了姑父送的二斤猪肉,“我说他姑父,你要去的话,你就把这猪肉拿着快回家去!”
  “耶?妈呀,您这是干啥!”姑父一见奶奶真急了,也就悻悻地回来了。
  这时,二麻子家已是人头攒动,满院子说话声嗡嗡地响,也有不少小孩直往人群里钻。只有一小片空地上,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用它的一半身子连同它的头一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它的两个鼻孔喘着气,两眼含着一汪泪水,看着看它的人们。
  这时,二麻子给大伙让了烟说:“这牛啊,再喂也是这样子,不如早、早杀了,卖两个钱儿。”
  “对,对,对……”有几个村民吸着烟,一边看着牛,一边斜着看二麻子,附和着。
  “唉——”这时,二麻子老婆挤进了人群说,“这老牛也没少为俺出了力,没少出了力……”。二麻子老婆说完便又很快挤出人群了。
  “起来,起来,让我过去!”一听这是本村“血能干”的声音。“血能干”是本村刘三的绰号,整天光着个脑袋,吊儿郎当的,在城里打了不到三个月的工,回家来就给乡亲们摆英文谱——动不动就good——bye。
  “哎呀呀,不就杀头牛么?俗话说得好啊,杀牛何须杀鸡刀!”血能干蹲下来拍了一下老黄牛,嗖地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白闪闪的匕首来,给牛比划着。
  “刘三,你说错了吧?杀鸡何须杀牛刀才对吆。”本村的肖老大,站在人群的一旁,悠悠地笑。刘三听了,没抬头也没吱声,只拿着匕首比划着。
  “唉,这牛也真是可怜啊,唉,老天啊,托生个牛真是可怜啊,出了一辈子力还得要杀掉。”
  “真寒心,牛是通人性的啊,你看牛的眼泪流出来了。”
  人群中有人说。刚才一直往里钻的几个小孩,这时也直向外缩退,偶尔还能听见有两个小孩喊:“妈妈,我害怕。”
  “下手啊,刘三,光比划干啥?”人群中有个光着膀子的小伙喊。
  血能干听了,也不抬头,忽然喊:“二麻子,给我颗烟。”二麻子给了他支烟,又帮他点上。
  “哎呀,老牛的泪流得哗哗的了。”人群中有两个小女孩怯怯地喊。
  “不看了,寒人心,回家去。”有几位妇女扭过头去,走了。
  这时,我看见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蹒跚地走过来,脸上爬满的皱纹里,藏不住一脸的忧伤,在一团乱糟糟的白发下,更显得憔悴不堪。她也许有些累了,忽然停下来,小声地说:“作孽啊,老牛累了一辈子,你还要杀它······”老人的声音愈来愈低,很微弱,嘴颤抖着。她是我的奶奶。
  “下手啊,杀啊!下手啊!”有个小伙子倒显得血气方刚。
  “二麻子,给我倒杯酒来,就二两。”血能干望着老牛哗哗的眼泪,手抖动了几下。二麻子给血能干端了酒,血能干喝了。
  “下手啊,杀啊!下手啊杀啊!”有人喊,这时,血能干抬了头一看,刚刚围满院子水泄不通的人群不见了,倒是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了,大约还有六、七个年轻人,摆着各种姿势站在那里。
  忽然,血能干瞪了他们一眼:“杀,杀,杀你个头!”这时,他猛地站起,拿着匕首说:“谁有种,谁杀!反正我不想杀了。”
  “嗨!都是他妈的胆小鬼!把刀给我!”这时,肖老大从一旁闪过来。肖老大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已是满脸胡腮,一片漆黑了。他当过几年的兵。
  肖老大接过刀,蹲下来,对着牛说了一句话:“对不起了,你没少为二麻子家出了力,还要杀你。”然后他试着把匕首在老牛脖子上晃了几下。只见老牛的嘴动了几下,像要说什么,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肖老大没有下手。
  “杀啊,你杀啊,杀啊肖老大!”血能干站在一边喊。
  “都说老牛通人性,这老牛还真通人性哩。”肖老大的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
  “杀啊,肖老大你杀啊。”
  “你咋不杀咧?”肖老大嘟囔着。
  “你不是说我胆小鬼么?”
  “说你胆小鬼又咋啦?” 肖老大嗓门这时大了起来。
  “想打架怎么着?”血能干攥了把拳头,把膀子一摔嚷道。
  “刘三,我告诉你,牛通人性,是真的通人性,你不杀,我也不杀了,我还要积德哩!”
  “去去去,吵啥咧,都回家干活去。”村长说完走了。
  血能干走了,肖老大也走了,二麻子媳妇在屋里给神上了柱香火,二麻子抚摸着老黄牛,突然想起老黄牛在庄稼地里辛苦劳作的情形,突然想起有一次老黄牛拉犁因耕地硬冷竟用力拉断绳索,向前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的情形……二麻子掉泪了……
  后来,因为年幼或读书的原因,关于那头老黄牛的消息我再也没有听说过,但看那次杀牛,确在我的心底烙下一块血淋淋的伤。不久前有个从农村来的本家,倒是给我提起了肖老大——他最近几年一直在做牛肉生意,靠杀牛卖红烧牛肉发了财……
  谷传民,青年作家、诗人,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