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1期
坦白书
作者：晓 苏
丁山，你好！收到我这封信，你肯定会感到纳闷的。你出门打工差不多快一年了，这么长时间里我都没给你写一封信去，现在你马上就要回家过年了，却突然收到了我的信，我想，你要不纳闷才怪呢。我赶在你回家前给你写这封信，是为了向你坦白一件事。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你知道以后一定会非常难过，说不定还会难过得要命。本来，我是没打算向你坦白这件事的。我一直以为这件事除了当事人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可是，在昨天傍晚，你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把我吓了一大跳。她坐在半明半暗的门槛上说，纸是包不住火的！你妈一边说还一边对着我笑了一下，她笑的样子好可怕呀，简直像一头鬼，我当即被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就是因为你妈的那句话，我才想到给你写这封信的。我想，你妈十有八九是知道我的那件事了。接着我又想，等你回家过年时，你妈肯定要把那件事告诉你。最后我想，反正你妈到时候要跟你说那件事的，还不如抢在她说以前我自己先给你坦白出来。不是有一个成语叫坦白从宽吗？昨天夜里，我在床上想过来想过去，几乎一夜没合眼，天亮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写这封信。你就当这封信是我交给你的一份坦白书吧。
我要坦白的这件事，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那就是，你老婆唐水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用我们油菜坡的话来说，我给你戴绿帽子了!说到这里，你可能已经明白我要坦白的是一件什么事了。如果你还是不很明白，那我就干脆直说了吧，在你去河南挖煤这段时间，我和一个男人打了皮绊。
和我打皮绊的那个人，你肯定猜不出来。如果要你猜的话，你有可能会想到李大印，李大印是副村长，手上有权；你也有可能怀疑是王有火，王有火办了一个养鸡场，口袋里有几个臭钱；你还有可能猜到张大根身上去，张大根浓眉大眼，称得上是一表人材。但是，我要给你说，这三个人都没有和我打过皮绊。虽然他们三个人都喜欢打皮绊，被油菜坡人称为皮绊三大王，睡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但我与他们没做过那种事。
我想，和我打皮绊的那个人，说出来你或许还不会相信。他一无权，二无钱，三没有貌。以前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一首歌，好像叫《一无所有》，可以说，他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所以没有女人看得上他，他如今四十出头了，还是一条光棍儿。我这么一说，你也许能够猜出他是哪个人了。你要是还猜不出来的话，那我再描述一下他的外貌。他身材很矮，如果与你站在一起，他的头最多能达到你的胸脯。他的皮肤黑釉釉的，一点儿也比不上你的皮肤，打个比喻吧，若要把你比作白面馍，那他就是荞麦饼。他的脸可以说丑得让人不敢看，用油菜坡的话说，叫丑得胆寒，你看你的脸上，鼻子是鼻子，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而他的脸上呢，鼻子是塌的，像是用铁锤砸过，眉毛只有稀稀拉拉几根，像是用扯绳扯过，眼睛眯成两条缝，像是用针线缝过。我把他形容得这么具体，你总该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吧?好了，我也不想再让你猜来猜去了，既然是坦白，那我还是如实地把他招出来。他是刘贵。
知道我和别人打皮绊这件事以后，你肯定会生气，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我想，你知道我是和刘贵打皮绊之后，肯定会更加生气。你也许会这样骂我，唐水啊唐水，你真是贱啊！要偷人也该偷个像样的，比如有权的李大印，比如有钱的王有火，比如有貌的张大根，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偷刘贵呢?你真是偷人都不会偷啊!我还想，如果我真的偷了李大印，或者王有火，或者张大根，你心里也许会比我偷刘贵好受一点儿。但是，我确实有些怪，既没偷李大印，也没偷王有火，更没偷张大根，而偏偏就偷了这个一无所有的刘贵。你要骂我贱就骂吧。但我要说的是，我并不是真像你想象的那么贱。现在，你肯定在心里恨透了刘贵，说不定还咒他死呢。但我要说明的是，在我做的这件对不起你的事情中，责任不在刘贵身上，责任全都在我。一切都是我主动的。别人刘贵一没强迫我，二没引诱我。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恨刘贵。如果你实在要恨他的话，也不要咒他死。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要咒他死，他会打喷嚏的，他会耳朵发烧的，他会做恶梦的，他会连这个年也过不好的!所以我求你不要咒他死。如果你实在要咒他死的话，那也等到过了这年再咒吧。
丁山，现在我要把笔停一会儿了。刘贵这时在大门口喊我，他可能是送狗皮背褡来了。前几天我对刘贵说，丁山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我想缝一件狗皮背褡让他穿着过年，丁山的胃不太好，穿上狗皮背褡能保护胃。刘贵听了马上说，铁厂垭有一个做狗皮背褡的，是他的亲戚，不单是狗皮好，做工也细。刘贵这么一说，我就动心了。我说，那我一定去给丁山买一件。刘贵说，我去买吧，那人是我亲戚，说不定还能便宜一点儿。我想了想，就让他去了。现在，刘贵一定是从铁厂垭把狗皮背褡买回来了，我得停下笔，去大门那里把狗皮背褡收下来。
2
丁山，唐水接着向你坦白吧。我是在今年夏天稻子扬花的季节开始注意刘贵的。虽然我从十字冲嫁到油菜坡已有十几年了，早就认识了刘贵，但我并没有去注意他，只知道他没有势力，只知道他穷，只知道他长得丑，至于他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我一点儿也不清楚。直到今年夏天稻子扬花的时候，我才真正注意到他。我要毫不隐瞒地说，刘贵是个好人!
你知道我们家的那块稻田，悬在半坡上，远离堰塘，水渠通不到那里去。在稻子扬花的时候，要是十天半月不下雨，那田里就会干得裂口。如果在这当口不想办法往田里弄水，那就会颗粒无收。以往遇到夏天大旱，都是你去外村借抽水机，将稻田旁边那条山沟里的水抽到田里去，这样才能勉强使稻子扬出花来。今年夏天，又遇大旱了，而你却去河南挖煤了，我一个女人，压根儿不知道去哪里借抽水机，真是两眼一抹黑呀！你妈七十多岁了，身体又不好，一点儿也帮不上我的忙。眼看着别人家的稻田里都水汪汪的，绿油油的秧苗上蝶舞峰唱，稻花飘香，我的心啊，都快急死了。夏天扬不出花，秋天就收不了谷，没有谷我们吃什么呀?那天傍晚，刘贵收工回家经过我们那块稻田时，我正一个人坐在田头望着田里的裂口长吁短叹。刘贵问我怎么啦，我就说了我的难处。刘贵听后说，借不到抽水机可以背水呀。背水的事，我以前曾听说过，但从来没见过，甚至连背桶是什么样也不知道。刘贵见我听了他的话犯迷糊，就说，我家原来有个背桶的，等我回去找一找，要是找到了，我就抽空来帮你背水。刘贵说着就走了。当时，我并没有把刘贵的话当真，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再说他和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又处在大忙季节，他凭什么帮我?所以我压根没作他的指望。谁也没想到，刘贵为人那么实在，第二天早晨，我再去稻田时，差点儿把我惊呆了。我看见那块稻田里已经有了半尺深的水。就在我发愣时，我看见刘贵背着一只牛肚粗的背桶从那条山沟走到了稻田边上，他长长地伸着脖子，头朝前一点一点，看上去就像一头耕田的老黄牛，他浑身都是汗，每一次点头都汗流如雨。就在那一天的早晨，我开始了对刘贵的注意。后来我才知道，刘贵从头天晚上九点钟就开始来背水了，他背了整整一夜，一共背了八百多桶。他的两个肩膀都背出血来了。我是在无意中发现他肩膀上的血的，一看见那血，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老实说，刘贵把我感动了。
你也许会想，刘贵给我背水，目的就是为了感动我。你甚至还会想，刘贵感动我，就是为了占有我，让我和他打皮绊。但是我要告诉你，你这种想法是错的，完全冤枉了刘贵。刘贵不是这种人!
那天背完水，刘贵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他把嘴大大地张着，一口接一口地喘粗气。他当时也饿得厉害，坐在田硬上半天站不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看着他又累又饿的样子，我的心都软了。我没加任何考虑就对他说，刘贵，到我家里去歇会儿吧，我给你煮鸡蛋面条吃!我说着就朝他伸去一只手。而他，却有气无力地对我说，算了，你忙你的去，我在这里躺一会儿就回自己家里去吃，吃了饭再好好睡上一觉。你看看，刘贵给我背水，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他有什么目的的话，我一伸手他就会赶紧将我的手捉住，然后跟我回家，然后在我们家吃鸡蛋面条，然后……如果硬要说刘贵给我背水是有目的的，那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的稻田里有水，让我们的稻子能按时扬花，让我们到时候有稻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