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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新不旧斋话
作者:杨福音
象,简而虚;形,繁而实。何谓象?好比看花,花是形。若看花如看美人,则美人便是花后面的象。正如找一个人演李白,大家都说演得象,其实大家都没有见过李白,只是大家心中有一个李白共同的“象”罢了。知识用来认识形,悟识用来感知象。形是暂时的可灭的,象则是永恒的不灭的。由形达象,虽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却正是艺术梦寐以求的目标。我们说中国书法的艺术成就高,那是因为中国书法完成了由形达象的过程,这是颇值得中国绘画和其他艺术加以研究借鉴的。
南宋时有一个人叫严羽,自号沧浪逋客,故称严沧浪。其著作《沧浪诗话》为后期中国美学之标准典籍。著名理论为镜花水月,即空幻美。看得见,摸不着。看得见就是审美。摸不着即无功利。这种美的主要特征是:淡,冲淡,淡远。此为最高艺术境界和审美境界,即“逸”的境界。逸含有逃离,含有无的意思。逃离或无都是对“得到”、对物资的拒绝。这种拒绝的结果,是留下纯粹的审美。比如我们欣赏一幅好的山水画,往往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要是自己能住到那里多好。当然,人是不能住到画里去的,这就是摸不着,无功利。剩下的只有看得见,也就是审美了。此时,你会升起赞叹、惋惜、企慕之情。而这些情感一旦出现,则恰好证明你已经完成了对这幅山水画的审美。
花不相模。桃即桃,李即李,两者不会相互模仿。任何成气候的事物都以它独特的面貌存在于世。正是树木花草、庭院情怀,不占地方、无事相安。故胡兰成说,桃花开在地上,它原本觉得自己就是好看的。由于这好看,四周亦都光亮起来。富贵如牡丹,荣华一世,也不会和其他的花过不去。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百尺竿头,佛家用语,解为庙宇顶尖。要想更进一步,须得下来,下到地上,再去登那更高的庙宇。这正是,敢于否定,回到原初,从零开始,平地绝顶。
富贵气象。富,即大,为涵盖乾坤;贵,即勇,为截断众流。故富贵即大勇。艺事虽为雕虫,也是有它的风口浪尖的。
偶然性即创造性。一切的创造均来自偶然。偶然性越多,创造的机会也越多。中国绘画的材料,毛笔、宣纸、墨,使用起来本就带有极大的偶然性。要充分认识这个性能,不要回避这个性能,更要充分发挥这个性能。所谓七分才气,三分运气,正是。
作画要体会“无”的妙处。好比造房子,“有”,是门窗四壁,是着力要修建的。其中空的地方即“无”,但这正是人要居住的。
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
简约之美,首先不是“少”的问题,而是排除理论、技巧、习惯等的干扰,要能直抒胸臆,即开口见喉咙,或如希腊人的开门见田野。还是要回到太初无师,直面自然。
艺术上最现性格在练,练即简,简则华贵。好比“午夜星天,清空高洁”。
想象加韵律等于艺术。艺术总是不满足于停留在生活的原型,不满足于停留在生活的素材,它需要将生活理想化,这个手段靠的是想象。照李泽厚的讲法,想象的好处在于自由地处理时空、因果、事物、现象,即通过虚拟而扩大、缩小、增补以改变时空,更自由的脱离逻辑的常见,自由展现情感的偶然性。例如,中国绘画中常见的将四时花安排在一幅画面上。
在这里,想象便是内容。而韵律,则是形式。有想象无韵律成不了艺术,想象是人人都有,但不是人人成得了艺术家。同样,有韵律无想象也成不了艺术,鸟的鸣叫虽然好听,但鸟成不了艺术家。
搞艺术的人,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又讲究又不随便;二是又不讲究又随便;三是讲究的随便。第一种人呆板而无情趣;第二种人邋遢不修边幅;第三种人是最适宜于艺术的,这种人,讲究在质,随便在形。讲究是里头的,随便是外头的。讲究是看不见的,随便是看得见的。中国绘画恰好就是这样,用一种随意来体现,厚积薄发,四两拨千斤,是不经意的经意,忘乎所以,大丈夫格格不入。这是一种创作境界,即逸的境界。其实,这与生活中的人并无二致。生活中的人,若属讲究的随便,那是很可爱的。
钉子要钉到墙里去,非得一锤两锤三锤,这一锤两锤三锤便是重复。不要看不起重复,没有重复,凡事不成。敢于重复是自信与骄傲。桃树的重复是桃树得以存在并区别于其他树木的自信和骄傲。齐白石的虾郑板桥的竹梅兰芳的水袖亦然。
当你画完十张画,里头有一张可能是好的。当你画完二十张画,可能有十张里没有一张是好的。不要在矮子里挑长子,要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一个画家的成功,其中一条重要的是看他废画有多少。
我们看戏,舞台上,远处一个房子,近处一棵树。一个人先在远处房子那里唱了几句,然后走到树下唱,从房子到树那一段是舞台的台面,这个过程观众不会在意,观众注意的是在房子唱和树下唱这两个细节。这是一个创作方法,叫抓住细节,省略过程。在生活中,当你回忆往事的时候,往往记得的是细节,而过程大都记不得了。
折扇打开了,像一朵轻轻打开的花。要有这样的好心情。
逸、神、妙、能。
逸——拙规矩于方圆(在用规矩去求方圆时,他的办法显得很笨拙);鄙精研于彩绘(鄙薄精雕细刻的刻意为之)。笔简形具,得之自然。
神——天机高,思与神合,立体创意。
妙——笔精墨妙,自心付手(心手相应)。
能——结岳融川,潜鳞翔羽,形象生动。
如今绝难有逸品。逸的解释为:安逸、逸气、飘逸、逸群等。逸即隐或逃避之意,即无的境界。一定是与时风世风不合而逃避,形成纯个人的审美品格。例:电影海上钢琴师,他最后拒绝了融入主流社会。齐白石的所谓衰年变法,实在是逃离了八大的逸,而将就了世俗的审美。
如今的绘画已彻底世俗化商品化。它的内容只一个——好意图;它的标准只一条——有卖像。相去艺术已是越来越远了。
我要讲的话仍是:我助天工开新物,三生九死且徐行。
以小孩之目观察万物,而以诗人之笔写之,故美妙自然。(周作人评安徒生童话)
诗歌无非是心中忽然一声,早晚不定,而应声滴泪。绘画亦然,佛教叫无端忽起。所谓无意为之者,真正从内心发出的笑声,不会有事先的安排。
我们讲齐白石最富于创造精神,这种创造精神指的是:一、独到的对客体归纳取舍提炼的本领;二、其笔墨最大限度地脱离形的独立审美意义。
钻在被窝里,窗外忽见,晨早飞雪,甚有意趣。忽又想起,世间传闻之事,真实者无趣,大抵皆谎言也。故王国维说:可信者不可爱,可爱者不可信。又忽然觉得,无事而来,悠然而谈,然后归去,此甚佳也。
空灵。人生忘我一刹那,美学谓之静照。空要求有距离,即“隔”。董其昌言:烛下作画,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精神的淡泊是空灵的条件。萧条淡泊,闲和严静,为艺术人格的心襟气象。陶渊明称此为“素心人”。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心远,自远,是心灵的距离化,但“此中有真意”,由空得到充实,由心远得到真实。
精神的自由,将自己像一朵花一样开放。
简文帝入华林园,说:会心处不必在远,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吾作画亦常有此感。
本来气质温和,又很有才智的人,无论男女,可能世间很少吧。也许很多,这也说不定。这样的人,又富有同情心,那是人间的幸福。(日本清少纳言《枕草子》)
所谓丑美,即德有所长,形有所忘。
古人以为,苟有解人,无不煮酒灯前也。故徐渭叹曰:欲与知己言,回头无人,奈何!
(选自《文学界》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