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3期

我们的老海

作者:徐则臣




  胡小鱼让我五天后到她家去,我就五天后去了她家。夏天的鲨鱼镇是个好地方,中巴车还没正式进入镇子,我就闻到了海风清凉的咸味。整个车子里都是宽阔的大海的味道。我旁边几个戴草帽的渔民说,又有几艘船回来了,个个装得满满的,这趟发了。我就想起革命歌曲里唱的,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当然他们不是,他们是大船,出远海,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满载而归。这地方是个海边渔镇,很多人都靠出海捕鱼为生,听小鱼说,有的船胆子大,都跑到韩国日本去了,私下里跟外国人做生意。有鱼卖,有生意做,所以日子过得很不错。
  我在镇子中心下了车,靠着不锈钢的大鲨鱼雕塑给小鱼打电话。一个男声接的电话,用的是气呼呼的方言,谁?
  “我找胡小鱼。”
  电话传递过去的声音,然后是小鱼。我说我来了,在大鲨鱼的阴影里躲太阳。
  “等一下,我去接你。”
  关掉手机,我掏出一根烟。整个镇子被两条交叉的水泥路分成四半,路面宽阔,不比城里的马路差。我总觉得路面上有星星点点的小东西在闪着银光,盯着一个跑上去看,是落在路上的鱼鳞。两边的房子也不错,很多粉红色和海蓝色的小楼房。一根烟刚抽完,一个黑红脸膛的年轻人骑摩托车过来了,摘下墨镜问我是不是小鱼的朋友,我点点头,他就咧开大嘴呵呵地笑,用力地和我握手。
  “我叫海生,”他帮我把旅行包拎到车上,让我上车。“小鱼是我老婆。”
  “哦,”我说,“我在别的地方做了个社会调查,顺便过来玩玩。打扰你们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我是做了个社会调查之后路过他们家的。这是小鱼教让我说的,见了她丈夫就说,我只是调查之后顺道经过这里。她让我到他们家看看。我答应了,我想看看这里的海。
  如小鱼所说,海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刚才的那句话,摩托车发动之后他就一声不吭,车速很快,在我看来有点野。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上,我们的影子连成一体在路上跑。我觉得得找点话说。
  “最近没出海?”我问他。“听小鱼说,你是镇子里最年轻的船老大。”
  “呵呵,就是个打渔的。刚回来,过几天再出去。”他的嗓门很大,火热的风在耳边像大水一样哗哗地流,声音小了听不清楚。
  “哦。打鱼好玩么?”
  “就打鱼呗。出海,拉网,再回来。”
  “哦。”我好像找不出问题要问了。他不是一个能激起别人问题欲望的人。
  车子又跑了一会儿,他主动开口了,声音低了下来,不过我还是听得很清楚。“我们在吵架,她还说要离婚。”停了一下他又说,“你是她朋友,你帮我劝劝。”
  “你不想离?”
  “当然不想。”
  “哦。”
  太阳真晒,我摸了一把脖子,全是汗。到家了,是一栋六层的海蓝色住宅楼,他们家在二楼。看来渔民的确很有钱。他锁上车,坚持要帮我拎包,不让拎都不行。上楼之前,他又红着脸让我帮他劝劝小鱼。我点点头,说哦。
  小鱼显然是刚刚才化了妆,我想海生一定看得出来,隔着防盗门我就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新鲜的脂粉和香水味。我觉得小鱼做的太明显了,有点过。
  “你来了,”她在自己家里反而有些羞涩和生分了,开了门就把手放到身后去,看上去完全是个城里的女孩子。“调查做的还顺利?”
  “还行,但是整理起来恐怕很麻烦。”我拍了拍旅行包,“记了很多草稿,还有录音带,够我忙上半个月的。”
  我到卫生间洗了个脸,站到电风扇底下正对着吹,舒服多了。小鱼说,等一下,她给我切西瓜。她刚说完,海生就去拉冰箱的门,西瓜吃完了。“西瓜吃完了,”他歉疚地对我笑笑,“等一下,我下楼去买。”我说就不麻烦了,喝点水就行了。海生还是出去了。
  小鱼说:“让他去。”
  海生盘旋而下的脚步声越来越小。小鱼侧着耳朵听,突然迎上来抱住了我,电扇吹乱了她的长头发,把我的整个脑袋都包在了乱发里。我的耳朵也竖起来,门外静悄悄的,我们找到了对方的嘴。在她家里接吻让我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我不得不推开她来喘口气。
  “回来了就开始吵架。”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对我说。
  我没说话,走到镜子前看嘴上有没有口红,然后闻到自己脸上蹭到的香味,只好又去卫生间洗了一次脸。
  “你不希望我同他吵架?”
  “这是你们俩的事。你有吵架的自由。”
  我把电扇转了一个方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坐到沙发椅上。沙发椅不错,看起来像是红木的。小鱼穿一件我最喜欢的连衣裙,她特地带回来的。风鼓起裙子,一个有点热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有那么一会儿,我想抱住这个身体,把额头放在她的小腹上。可是她的丈夫回来了,抱着两个大西瓜噔噔噔跑上了楼。
  因为我的到来,他们两人至少表面上不再吵了。我跟小鱼说了,我不是来听他们俩吵架的。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她问我。
  “看海。”
  “真的?”
  “真的。”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想来看看海。
  这么多年我只看过一次海,很小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去一个海滨城市看病,顺便去了一趟海边。那时候甚至连“海”和“江”的区别都不懂。我只看到了一片起伏的大水,无边无际,远处有轮船,水面上有白色和灰色的大鸟飞来飞去。耳朵里是水波涌动的声音,身上是病痛。那次看海只是一瞥而过,我连海水都没能用手摸上一下。小鱼说,她家的旁边就是海,从小在海边长大,她父亲当年是镇子上最威风的船老大,现在老了,把船老大的位子给了她丈夫,海生成了鲨鱼镇最年轻的船老大。她这近三十年里,看得最多的就是海,任何时候的海都见过。原始的海,人工经营之后的海,都看了个够。镇上在海边开辟了一部分休闲旅游区,供游人和附近的居民游泳消夏,还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小北戴河”。
  “我带你去看老海,”听说我对海感兴趣,小鱼对我许诺不下二十次。
  她把身边的海叫“老海”,他们都这么叫。充满了敬畏和家常,他们的食物和生活都从那里面来。老海。
  “老海有什么好看的?”海生刚进卫生间,小鱼就凑过来,抱着我的头,把我的额头放到她平坦的小腹上。她知道我喜欢这样深情的动作。她说,“人不比海好?”
  我歪着脑袋看看关上的卫生间门,里面传来她丈夫水流的声音。在水箱响起之前,我推开了小鱼。我总感觉不对劲儿,在她的家里和她在一起,我放松不下来。这里是她的家,旁边不时地总要坐着她的丈夫。我对这一切感到陌生,对小鱼也觉得陌生,似乎她已经不是那个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胡小鱼了,而是一个渔镇上的年轻的女人,一个船老大的老婆。
  晚饭理所当然要吃海鲜。本来海生要下厨的,他对海鲜太在行了,但是小鱼说她来做,要让我这个朋友尝尝她的手艺。我说好,吃上正儿八经的海鲜机会不多。小鱼进了厨房,我就和海生隔着茶几聊天。
  “冰箱里的海鲜已经少多了,你要是早几天过来就好了,那会儿出海刚回来,什么样稀奇的东西都有。”
  “对我这个过路的食客来说,有的吃就已经很感激了。”
  “不行,你是小鱼的朋友,一定要招待好。我们这穷地方别的没有,海鲜不缺。明后天就有几艘船回来,我们请你吃最新鲜的海货。”
  他的笑还是有点腼腆,端茶杯的时候都能看到胳膊上大块大块黧褐色的肌肉,这是一个被海风吹透的汉子。他一个劲儿地让我喝茶,除了这个他好像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憨厚的沉默让我不安。
  “海上的生活还好么?”
  “怎么说呢,还行吧。老海就像个人似的,你能说一个人好还是坏?打渔的总得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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