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3期

《项羽本纪》的悲剧美

作者:黄高锋




  在绵延不断的文学长廊中,真正称得上悲剧意义的文学作品可谓凤毛麟角。很多文学作品的结尾往往是以大团圆形式杀青,因而这些文学作品中也就缺乏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美,缺少一种悲剧精神。而司马迁在《项羽本纪》里却以其洋洋洒洒的厚重之笔为我们塑造了一位个性鲜明、形象饱满、具有典型悲剧意义的人物,他就是西楚霸王项羽。
  女词人李清照就十分仰慕项羽的雄风,她在《夏日绝句》中这样写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首诗起调高亢,鲜明地提出了人生的价值取向:人活着就要做人中的豪杰,为国家建功立业;死也要为国捐躯,成为鬼中的英雄。诗人鞭挞南宋当权派的无耻行径,借古讽今,正气凛然,爱国激情溢于言表。
  悲剧美学作为美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在西方美学发展史上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且理论发展最为系统、成熟和完善。美国美学家斯马特说:“如果苦难落到一个生性懦弱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悲剧。哪怕表现出的只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灵感,使他超越了平时的自己。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在灾难奋斗挣扎,拼命想冲破越来越紧的罗网的包围而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够成功,但心中却总有一种反抗。”斯马特对悲剧的本质做了精辟的概括。悲剧多在血迹中、苦难中发掘出生命的美,人的价值的美。悲剧不是重在对反抗苦难和毁灭中所呈现出抗争之美的表现上,只有对苦难和毁灭的抗争,才能够揭开人性中的美,才能焕发出生命潜在的光辉。美学中的悲剧精神就是一种人生态度,是一种对人的生命本质的张扬。
  《项羽本纪》全篇笼罩着一层浓烈的悲剧气氛,激荡着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
  昔日望风披靡的西楚霸王却沦落到四面楚歌的境地,以至于乌江自刎。项羽的下场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哀惜、慨叹的悲剧。但从其悲剧命运中,我们却看到了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剧人格美。这种悲剧人格美,昭示着一种精神,透射出一种力量,闪耀着一种光华。读之,令人心绪难平。
  垓下之战中项羽的处境是四面楚歌,面对汉军及诸侯兵围数重的阵势,岌岌可危。汉军是三军联盟,气势咄咄逼人。项羽身陷困境,势单力薄。双方军事力量悬殊。另外,刘邦善于笼络人心,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智囊团”。而项羽则众叛亲离,连掌管军事的大司马周殷也投靠汉军。且萧何镇守关中,及时调发兵饷粮草,后备充盈,兵强粮足。而项羽则被完全斩断后路,此时是兵疲粮绝。其势若强弩之末。
  面对如此境地,昔日飞扬跋扈、傲视群雄的西楚霸王,一个身长八尺有余,剽悍骁勇的大丈夫也悲歌慨叹,以至于“泣数行下”。侠胆与柔肠,辉煌与冷凄,狂傲与无奈,啸笑与心伤,“无情未必真丈夫”,也许这才是真正的项羽。此般描写,更丰富了项羽人物形象的精神内涵,更突出了他有血有肉、性格矛盾复杂的一面。这是项羽内心情感世界的真实写照。“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司马迁写项羽的心情绝望,与下文描写项羽在绝望中反抗,在困境中奋起形成强烈的反差和对照,为项羽人格悲剧美的再现铺陈一笔。
  下面写到项羽化沉痛为力量,在绝望的境地中奋力抗争的形象。“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百人,直夜溃围南山”。他对诸将士说,今日原本要决然死战,希望为诸军痛快地一战,必定要三胜。口气何等壮烈、自信!他要进行最后的痛快一战。他对骑士说,我为公取彼一将,接着便大呼驰下,所向披靡。他嗔目而叱之,吓得汉将赤泉侯避易数里。短暂工夫,斩汉一将,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如此绝望地抗争,表现出非凡的力量,令人瞠目结舌。当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时,生命往往就可能在绝望抗争中释放出一种惊人的超乎寻常的能量。
  项羽孤注一掷,奋力杀伐。尽管他知道这种抗争对于逃生来说可能性微乎其微或者根本就不可能,但他没有轻易服输,退缩,委曲求全。最终他选择了抗争,就在这看来毫无意义的抗争中他却完成了一种最有意义的人生壮举。人物形象在刀光剑影中,在声恐马嘶中,在血肉横飞中闪耀出逼人的光芒。倘若项羽是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辈,知道抗争也是无望,立即宣布投降或束手就擒,那么项羽恐怕早就淹没在滚滚历史长河之中了。
  生命在抗争中闪光。在抗争中,它昭示了一种精神,一种力量,一种尊严,一种人性美。
  如果说垓下之战是悲剧精神的完美呈现,那么乌江自刎则是这种悲剧精神的延伸和升华。
  当亭长劝说项羽急渡乌江,选择后路时,项羽笑着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何等悲怆、凄然!“士可杀,不可辱”。在项羽看来,尊严比生命更重要。自渡乌江,临阵脱逃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他首先想到了为自己卖命沙场的众多将士,想到了后方的江东父老。愈想愈愧疚在心,痛苦不已:昔日威风凛凛今日竟会如此失魂落魄。楚国自古有一种传统,将在外作战,要么凯旋而归,要么自刎谢罪。千秋功业,毁于一旦,打击之大,绝望之极,惟有自刎也许才是项羽最好的选择。临死项羽仍保持着一份刚烈,为了尊严,为了人格,他义无返顾自刎。项羽死后,“楚地皆降,独鲁不下”,“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项羽乌江自刎何等悲壮、刚烈,从中我们可以读到一种不可抗拒的人格力量,这人格力量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令人敬佩不已。生命在这种悲壮中延伸、升华,它是作为一种悲剧美而震撼人心,引起人们心灵共鸣的。
  鲁迅在《华盖集·这个与那个》中写到:“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往。”项羽则是一个例外。他是英雄,一个事实上失败了的英雄,然而却是一个精神上悲壮的英雄,一个可歌可泣的大写的英雄。
  司马迁在文章结尾评价项羽时说:“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其不谬哉!”我认为,项羽自刎前未必就不清醒、不觉悟。尽管他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但愧疚、悔恨、痛惜、自责的有无不能但凭人物表面的一句话就予以定论。因为项羽深知这种抗争是毫无意义的,没有结果。我认为这是他在绝望中的无奈之言。表面归咎于天,实际上内心正被愧疚、悔恨、痛惜、自责所吞啮。只不过是转移了一种情感发泄对象而已。生活中,当我们做错事的时候,有时也会大骂老天爷无情。因此,项羽未必就相信宿命论。
  李清照在《夏日绝句》写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杜牧在《题乌江亭》写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王安石在《乌江亭》中写道:“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三人各持己见。我认为项羽最后的悲剧实则是一曲英雄末路的悲歌。
  不管怎样,司马迁毕竟以其大手笔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光彩熠熠的具有典型悲剧意义的英雄形象。不可否认,项羽有其性格缺陷,但“有缺点的战士还是战士”,这并不影响项羽人格伟大力量的巍然存在。
  黄高锋,河南省许昌学院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