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3期
香烟
作者:肖 阁
车门立刻打开了,妈妈拉着我上了车。气温陡然提升了一个高度。车厢纷乱嘈杂,有大人在胡乱地笑,小孩在专致地哭,谁也没有注意我们。我坐下来之后,妈妈迅速把手从我的掌心抽了出去。她做得如此决绝,而我以更敏捷的速度重新抓回它们。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对她说你知道我看不见,你怎么可以走?
你看不见可以听见。你坐在第一排的位置,正前面就是司机,有什么事情可以问他。记好了,就这样我走了。话一说完她就用一种厚实的力度把我甩开。车门砰地关上了,我觉察到车在加速,她真的走了。
她说的没错,我看不见可以听见,而且听力还不错。车上正放映着一部电影,可以判断出声音是从我右上方两米的高度传来的。里面一个男人的絮絮叨叨占了情节的大部分。他说她在三十年前爱上了一个歌女,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认定她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三十年里颠沛流离,三十年后重回故地,他带着记忆里歌女的画像心想她会依然那样漂亮,他发誓要找到她。到夜晚一切沉寂下来,他就学李小龙打拳,拳声呼呼,呀呀作响。他变胖了,我听出他的话语里沉淀着清晰的脂肪味道。还有一种咯咯的声音配合着他的拳头,那不是健壮的关节在滑动,是他故意在脚下踩了一只矿泉水瓶——他真的老了。
我摇头笑了两下。每个人都有这么落寞又可爱的时候。
你没带水吧,一个男人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他的声音有些激动,且真实得像皮肤的触觉,像从银幕的影像里掉出来。我正要说话,有股清凉的塑料触感传到指尖,我握住它,辨认出来了,是一瓶矿泉水。
你是谁?有事情吗?我头也不回地问。
他继续说,人时时刻刻都离不开水的滋润。当你出门的时候最好带上一瓶水,因为你不能确定你将经过的地方都有水卖。就比如现在,在这辆车上。
我觉得旁边的这个陌生人很可笑,就干脆笑出声来。那你时刻都会带上一瓶水吗?
是的,他严肃地肯定,这样安全,我就像带着伞一样带着它。
你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没关系,今天我们都很幸运,我带了两瓶水。
我又笑了,没有说话。
问你一个问题行吗?他试探地说。
说吧。
你在笑和发问的时候从不会看着对方。
我没有再笑下去,把瓶子在半空中扬了一下,解释道,我看着你和不看着你的结果都一样,因为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你是个盲人?他压低声音惊叫了起来。
对于他这样异常的反应我已经觉得很平常了。我温和地回答,是的。我在几天前刚变成了一个盲人。因为得了场病,病好了眼睛就瞎了,这是代价。有时候我在想人要么一辈子都看得见东西,要么一辈子都看不见东西,这样才不突兀,才没有欲望。当你有了自己的生活却突然没办法再用眼睛掌控它的时候最痛苦。我妈妈说有些路要我自己走,别人帮不了。
刚才那个送你上车的人就是你妈妈吧。
你怎么知道?
你一上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我又不说话了。后来他要求坐到我旁边的空位上,我没有拒绝。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的时候别的乘客还在打情骂俏。司机把他左边手臂的窗户掰开了,一股浓浓的烟味钻进我的鼻孔里。我立即咳嗽了一声,我猜他刚才吐出的烟没有如他所料飘到窗户外面去。
这司机真逗,就是不知道他开车的技术怎么样,我说。
这次他笑了。他在开车和抽烟这两件事情上都是老手了。胖胖的,一看就知道坐着的时候太多站着的时候太少。
放映的电影里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就叫香烟,打拳的胖男人就暂住在他家里。香烟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胖男人所有的事情大到回来的沉重使命小到吃喝拉撒这种生活的细节全都参与帮助。矿泉水瓶事件他看到了,但没有像我一样傻笑。香烟是个矛盾的小混混,我听见他在大街上不带一点歉意地骂人偷东西及打架。可我又听到他送女朋友钢琴帮胖男人干事而没有直接抢他的钱。我最喜欢他的体贴孝顺,他做了坏事之后还不忘买一碗夜宵给妈妈。每天都如此。他的妈妈给他取名香烟大概是由于自己一直烟不离口,并且在半支烟的功夫就成功怀上了他。可糟糕的是她连香烟爸爸的半段回忆半个故事都没有印象了。于是她就每天搬了个小凳去街道上等,仔细地看每一个路过的中年男人。愚蠢又执着的方式,坚强又妩媚的女人。她说剩下的时间她还要继续等着。
剩下的时间我还是要继续听着,结局估计不简单。我对他说。
我能看到,我来帮你看,说吧,你要看什么?他的声音兴奋起来。
你每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是什么样的?
那我先闭上眼睛了,他这样说着,慢慢睁开的时候温暖的光线就一点点渗透进瞳孔,逐渐地逐渐地清晰透亮,最后突然一下子开阔起来。我的眼睛里已经装下了整个世界。前方是一轮金黄的太阳,它永远挂在车前玻璃的右上角,像尊神像一样永不移动。现在是黄昏,我还可以直视它,感觉很宁静,一点也不危险。透过你左边的玻璃看,离我们最近的是路边的锯齿形野草。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不过它们有鲜亮的绿色,一路蓬勃地生长下去没有尽头,盛大如一场舞台剧。再过去是无垠的田地,它们平坦地铺在大地上,沉稳而坚韧。我这样说你一定会想象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吧。不,不是这样的。这个季节刚刚收割过,到处留下一截截低矮的稻梗,就像父亲脸上的胡须茬,扎在身上你会痒得咯咯地笑。对了,它们连在一起是一片苍黄的颜色,我觉得苍黄有一种回归的美。我现在凝望它,就像凝望童年时候的乐园。再远一些,在天地的交接处有一排山峦的轮廓,很清晰,像波浪一样随着我们起伏前行。你盯着看的时候感觉它们离你很近,好像走两下子就能走到山脚,其实它们离你很远很远,越向着靠近的方向走越觉得远。这是不是很有趣?他讲到这里干笑了一声。
我说还好,你继续讲。
那我就说说你上面的天空吧。天空的这头是一层郁郁的蓝色,此起彼伏。它是这里的黄昏所特有的蓝,我们在城市里头顶着的那片太肤浅太轻浮。那头便是血红的云彩。打个比方,就好像你走在陌生的巷子里,忽然抬头,不知谁家的女人在阳台上种了一大片鲜红妖娆的花朵,惊艳得让人不觉驻足。
真的有那么漂亮吗?我打断他的话。
有啊。他把下巴磕在我肩膀上向我示意他在不断地点头。
胖男人恐慌起来,不是他见到了歌女,而是香烟认识的一个老江湖拆穿了他的谎言。他向香烟撒的谎那样的浪漫和高尚,香烟勃然大怒了。他咆哮,你怎么可以骗我?你明明是菜市场卖猪肉的却硬要装成生活在国外的光鲜杀手,你明明是带着背叛的耻辱回来的还要说是要报背叛的仇。还有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跟你说,她怎么会是你的女人?胖男人拿起枪颤巍巍地指着香烟女朋友的脑门说,你再说一句我就开枪了。香烟说,你开啊,有胆量你就开吧。胖男人没有开枪,他确实不敢。后来他孩子似的从香烟家里出走了。走的时候留给香烟一张字条,说,我患了老年痴呆症,记忆已经逐渐消退到不听使唤了,不过那个歌女是真的存在的,我这次是专门来找她的。他又说,人生有那么多东西要记,为什么就不能挑些开心的东西来记?
你叫什么?我想记着你的名字。他给我讲完了外面的风景后问我。
我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记住我的名字干什么?
人总要挑一些开心的东西来记呀,他嬉笑。
我正色道,你有没有对我撒过谎?
他的下巴在我肩膀上也颤抖了一下,然后说,没有。
我叫东东,我告诉他。
东南西北的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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