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4期

我身上的几个零件

作者:星 星




  头发
  
  我这人,几十年一贯的小平头。就是那种短短地直立着,掩遮了头皮,比光头略微讲究一些的。这个样子的发式(如果这也叫发式的话),年轻人都不留了。街上的后生家,也有短发,那叫寸头,两侧耸峭,顶上却是一抹平板,要的就是那股拽劲。都是短头发,乍看相似,那可完全是两回事。寸头是时尚,小平头是老土。不信你试试,要是碰见一副寸头,你称人家小平头,那是找抽。
  也曾试过留一回长发。十年前吧,一次出差到外地,恰好要推头,同行的朋友就撺掇我弃旧图新。小平头留了几十年,也厌了吧,改改吧。梳洗剪刮,发胶,摩丝,云里雾里整了半天,打镜子一照:这还是我吗?长发蓬松着,舒卷着,自然的簇拥盘曲成一团浓黑的造型。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美男吗?一个崭新的发式。陡然令我容光焕发,顾盼自雄。往昔的青春和帅气仿佛突然又应招附体。我着实得意了一阵。
  得意忘形之际,理发师却略带隐忧地嘱告:不知能不能保持。果然,回家后,睡上几天.洗上两回,原来高耸的云山塌了架,原来虬曲的发身直贴了,稀薄一层,紧贴在头皮上,朝一边耷拉下来,型没型,样没样子。电影里的汉奸,抽大烟,好女色,头发一般都是稀软细薄贴住头皮一边倒,我眼下这头发,就成了活脱脱的汉奸头。好不晦气。
  看来我是没福气留长发,只好又理了小平头。
  理发师说,你的头发,又细又软,挺不起来,难以造型,不好整成个什么发型,短了还能直立,长了肯定贴头皮。那为啥别人头发就又粗又密又硬又直呢?理发师说,这和一个人的血性有关系。一般地说,血气旺的,头发多见粗硬的,血气弱的,头发就容易绵软。性格刚强,好胜争强的,头发一般直的多,心眼弱一些的,头发也就软塌塌的支撑不开。人都这么说。
  头发还隐含着个人的性格么?细想不无道理。你看那电影里,戏台上,大凡刚烈之士,侠义之人,那头发胡子,无不浓密粗直。那些好勇斗狠,杀人越货的强人,更是鬣毛卷曲,胡须刚硬好似一把猪鬃。常说怒发冲冠,形容志士愤怒出离,头发直立,能顶起帽子。或豪爽,或残暴,说的都是强悍一路。而我这个人,处世一向委曲求全,即便吃了亏,也是暗暗忍了图个安宁。碰上特不公正的事,也有朋友鼓励:就喝醉一回!就臭骂一回!就揍他一回!这一回就拼他娘!也曾血气上涌,几番下了豁出去的决心,终到了还是能忍自安,和解了事。在机关,倒是落下了善良的名声,只是自己也明白,善良这个词儿,这些年,已经和忠厚,无用,窝囊,受气,可怜,意思越来越近了。
  世风变了。这两年看时尚,“猛人”,“牛人”吃香得很。“猛人”指肢体强壮,鲜活生猛,生命力旺盛。“牛人”指我行我素,不拘常规,不循法度。这两种人,估计应该头发密硬如蓬,胸毛浓黑如刺,腿毛茂盛如毡。小女生见了,肯定爆发一片尖叫。更有人说,牛人哪里还要发型,先剃个青光,再大喊“给老子锔了”,那才叫牛。
  毛发是血性的外化么?人软了,连个头发也立不起呢。
  
  眉毛
  
  人说我的眉毛漂亮。粗长,浓黑,几乎完备了美眉的(不是网上所说的美眉)所有条件。我也暗自得意过。眉骨耸起处,一抹粗放的浓墨横卧,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眸子之间,青山黛云连绵起伏,是有一番风采。年轻的时候,小伙子有那么几分英俊,眉毛增色不少。
  眉毛浓好不好?浓也有浓的难处。这一块的土地特肥么?草木就格外蔓延,向上向外不说,也向中间滋生。慢慢地,漫过了界,长得快要连接起来。印堂周围,也或深或浅或浓或淡覆盖了墨草春山,这一片本来应该是开阔地,这会儿也芊芊匝匝地丛生了小灌木。眉宇之间,茅草也罢,刺蓬也罢,不知不觉就长成了一道风景。
  相面的说不好,也有朋友说不好。理由一样,印堂么,要亮。哪里能让眉毛遮盖了。我却没有在乎。我不信两条眉毛长到哪里,能左右了我的事业前程。本来的好运道,两条眉毛一接头,搅了?荒唐,滑稽。就算有个啥,我这人就这个眉毛么,还能改了?天生如此。叫我改也不改。
  也是一回理发,完事了,照照镜子,有点异样,眉宇之间光堂了。看看理发师,我知道是他在眉宇间多刮了一刀。他也是好心。毕竟周围的多数人都希望印堂发亮,那是吉兆么。理解之余,我也皱了皱眉头,刮我的眉毛,也不说一声。不过已经这样了,算了吧。
  一个月后又来理发,脖子上套好白遮布,我嘱咐他:不要刮我的眉毛。
  他说:那当然。
  刮脸修面了,我却感到眉宇之间又是“哧啦”一声。完了照镜子,果然眉宇之间又过了一刀,印堂又亮了。
  这人也真是,这么不尊重主家的意见。一个月后又来理发,我又一次嘱咐,不要刮我的眉毛。
  他定睛看着我,说:咳,要是那,我还能干了这。
  刮脸了,这一回我就特别注意,结果,眉宇间还是“哧啦”一声,一刀过去,我知道,我的印堂不可遏止地又亮了。
  这人怎么啦?摘下围裙,我就没好气,说话的声音不觉就大了:给你说了几回了,咋着老要刮我的眉毛?
  他吃惊地看着我,像是犯了一个大错自己又不知道,半天对答不出。看他愣着,我终于明白了,他从来没有给我修理眉毛的意思,在他看来,在多数人看来,两条眉毛之间,本来不该再有毛。如果长了毛,即使黑色的,粗壮的,那也是汗毛。这一片原本是开阔地,一定要修剪得光光堂堂,寸草不留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刮过你的眉毛。
  嗐,人和人之间,一个小事,想沟通咋都这么难呢。
  
  门牙
  
  故乡水不好,高氟,我的牙就不行。三十多岁开始拔牙,过五十,后槽牙就拔得所剩无几。侥幸留存的,也是又黄又酥,难看不说,闹牙疼是免不了的。就这,还不知哪一天又要拔牙。
  所幸的是,前面六颗门面牙还好。样子也罢,功能也罢,都满说得过去。我常对人说,满嘴就这六颗,还算个好牙了。
  六颗上牙,张嘴就要露相,已经成为主人形象的一部分。除了吃东西,总要好看些。说文一点,除了咀嚼功能,审美功能也很重要。平心而论,我这几颗牙,门牙扁平,样子周正。虎牙圆尖,甚至有几分可爱。只有右边第二颗,即是夹在右门牙和右虎牙中间的那颗,有些败兴。论整体,它小了,论长短,它短了。咬嚼时,它够不着下牙,基本上没用。因为个头小,它躲在门牙和虎牙身后,在家里都叫它小牙。这么一颗前不随队,下不着地的家伙,它无疑是我的颜面上最杀风景的败笔。我甚至经常气恨恨地想,我的相貌,十之八九是这个丑陋的家伙扣了分数。
  这两年美容成风,有一阵,我曾经动了念头,想把这个又小又丑的家伙拿掉。医生说,自己长的,还是留着吧。没办法,只好让这个丑陋的家伙继续折磨着。
  上天终于恩赐给一个机会。
  机关给调了两间房子,我得收拾一下再搬。粉刷了,安灯线,架起一架铁梯子,我自己打孔。水泥地太滑了,梯子脚支不住,突然滑落在地。我双手还扶着梯子架,就连身带梯子一并摔在水泥地板上。脸和嘴,肯定是砸在横档上了。手一抹满手是血。低头一看,我知道这下摔惨了。原来这梯子的横档,是一节三角铁,我的嘴唇门牙,正好磕在铁楞上。嘴唇已经割穿,地下有几颗白森森的牙块,门牙肯定是碰断了。
  单位立马出车把我送到医院。嘴唇不能麻醉,医生像纳鞋底一般缝合了伤口,又给我处理残断的牙。留有残根的,医生毫不留情地拔除干净,有颗牙似断似连,钳子剪子的“噌”的就拽下来了。尽管疼得哆嗦,那个蓄谋已久的念头仍然在脑子里盘旋:那颗小牙碰断了没有?我宁愿玉石俱焚,好牙小牙一起撞断,然后安装假牙。时日曷丧,予与汝偕亡!
  手术结束,急切地找来镜子,一照就大吃一惊。几颗好牙都撞断了,唯独那颗丑陋的家伙安然无恙。它盯着我,像是在嗤笑我的图谋。
  医生说,它哪能撞断呢?它躲在同伴后面,四面碰不着。
  我只有沮丧地长叹一口气。
  最不怕灾难的,无疑是小人。小人最善于保护自己,它早已安顿好了藏身之处。
  (选自《散文》2006年第10期)